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兩世花 | 上頁 下頁
八七


  「起程。」我轉向她的車夫,命令道。然而那車夫只給了我一個為難而無奈的笑,沒有任何動作。

  「沒用的。你們不給我換車,我就不走了。」她得意洋洋。

  我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並不說話,只是縱身跳上車。

  她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兩步,萬分驚恐地問:「你……你要做什麼?」

  我懶得理她,奪過車夫手中的馬鞭,往馬背上便是一抽。

  馬車開始前行。

  「你要做什麼?」她大叫道。

  「總之這車在開。你要跳車,請便。我反正不會停車,也不會在你跳下去後回頭撿你。也請不要試圖制止我。我駕術不好,怕一錯手翻了車。但若你和你腹中的孩子出了什麼損失,我自會向陛下承當。」我頭也不回地趕著車說道。

  這一次輪到她為之氣結。我感覺到她憤恨的目光停在我背上許久,終於還是掀簾回去了。

  我將馬鞭扔回給車夫,他朝我做了個鬼臉。再看看周圍其他人,竟都在對我贊許地笑著。

  後來,當我騎回雪落,跟著車馬緩緩而行,經過步夫人的馬車時,她突然挑開簾帳叫我。

  「影夫人那麼辛苦,不如上來一起坐車?」

  我從未在她臉上見過這麼親善的表情。

  「不了,我還是更喜歡騎馬。」我儘量禮貌地拒絕了她。

  「上來嘛,沒事的。」她依舊溫和地笑著。

  我淡淡笑了笑,卻縱馬沖去了隊伍前面。

  只希望這個旅程能快些結束。我實在是倦透了。

  回到武昌,我感覺如同魚回到水中。

  從未因自己的處境慶倖過,但經過了這一路上心力交瘁的折磨,發現即使是每日安坐房中不見任何人,也比不得不面對她們要強。

  有時我出去見見蜀使,有時為孫權打點一些事務,更多的時候,則是什麼也不做,關了房門坐在房中,安靜得如同垂垂百年的老人。

  並非一直與世隔絕。刁難也好,籠絡也好,隔三差五總是無可避免地發生在我身邊。我仿佛沒有半點血性的人般,總是一避再避;實在有避不了的時候,便承受著讓它過去。我總安慰自己:至少,我還有別的世界。

  男人的世界裡,並非沒有陰謀與流言在飛。然而身處其中,直面一切,我覺得坦然而無所顧忌。因踏入這個世界的人,都知道自己會得到什麼又會失去什麼。從堂堂君王到區區小吏,他們都懂得優勝劣汰的生存法則。為了生存,他們只能與生命作一番豪賭。女人卻不同,她們完全可以相安無事地生存下去,然而因為寂寞,就有了陰謀,有了紛爭。她們因為寂寞擺弄著一切,卻從未想過可能遭受的結果。所以我不願與她們相鬥,我寧願逃避。

  時間不容情地流去。記憶裡,那是平靜而安祥的兩年。與蜀的關係穩定而良好地發展著。雙方都如同兩個不經事的孩童,經過一番廝打,打得鼻青臉腫,才發現終究還是應該團結在一起。又或者雙方在骨子裡始終對對方談不上什麼「感情」,然而上天既沒有厚待蜀亦沒有厚待吳,也便只能無可奈何地共求生存。

  與魏險些有過一次戰爭。那一次曹丕南征,軍馬行至長江北岸,在北岸安營紮寨。放眼望去,各營首尾相連,直至天邊,軍容整肅,旌旗林立。孫權不敢怠慢,同樣在南岸調兵遣將,嚴陣以待。

  聽人說,曹丕在北岸南望許久,終於歎口氣,說:「彼有人焉,未可圖也。」

  然後他引兵歸去。不久以後,傳來他臥病的消息。

  那其實是他生命中所剩無幾的一次出征。我知道這個結果,卻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心理讓他打消了進攻的念頭,更不知道當他站在北岸南望這片他從不曾踏上的土地時,心裡想的會是什麼?也許他的身體他的性格有關,也許珠簾後那一絲幽怨而美麗的目光有關,也許什麼都不是,只是我憑空猜測。

  觀兵臨江水,水流何湯湯。人們能看見江水往哪裡流,但又有誰知道自己的命運。

  命運不可改變,而初衷很容易被遺忘。

  日升月落,不知不覺兩年過去,我一直留在武昌。

  陸遜也一直在武昌。

  我們卻始終沒見過面。我很少出門,即使迫不得已要出去,也會問清楚那裡沒有他了再去。

  我常想像再見他時的情景,會否落花滿天,會否白雪飄落,會否言笑如常,又或者相顧無言。幾年過去,他的樣子有沒有改變,眼中的溫和是否如常。我每時每刻都這樣想像著,久了,竟覺得想像才是真實的東西,我就靠想像過活著。不需要現實,因為我害怕現實了,見面了,星星會墜落,海會乾涸,而我苦心經營起來的堅強與平和,轉眼間會成為廢墟。

  這個世界那麼又那麼大,我們在同一座城裡生活起居,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我腳下道路上的石板可能還留著他前一個時辰時的腳印,家中客廳桌上那微溫的茶杯上可能就是他用過的,擦肩而過的馬車中,坐的可能就是他。生活中處處是他的痕跡,然打定了主意不見面,竟真的不會相見。

  只有一次,那是一個下著雨的早晨,天地間泛起白而淡的霧。我撐了傘,沿著城牆慢慢地走。天氣濕而冷,人們都在家中躲雨,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一個人。

  這個時候,突然覺得有什麼人在看著我。

  我抬起頭,遙遠的城樓上,有個模糊不清的剪影。

  心突然劇烈地跳起來,我知他就在那裡。我還知道,他知道我在這裡。

  然後我扭過頭,急急地沿著來時的路走回去。像是逃避一個會吞噬我的黑洞般。

  唯一能將我們聯繫在一起的是駱統。他常來看我。總是在我這裡小坐片刻,然後在閒聊中,仿佛無意地說一些陸遜的消息給我聽。

  昔日羞澀而單薄的小小傳信官已成為封侯拜將的華貴男子。走在街上時,也能吸引不少美麗女子熱情的目光。

  卻一直不曾婚娶。就算他對女子沒有喜好,卻也從未聽說他有過男子相好。龍陽之事在這個時代並不鮮見。長居行伍中的男人,即使有個相好的也不算希奇。但他這麼多年一直埋首軍事一步一步脫穎而出,卻從未有這方面的傳聞。

  所以有時候會有些說不清的感覺,甚至懷疑比起我來,也許他更愛他。

  他理所當然地承受起陸遜的一切,他的冷清與輝煌,他的過去與現在,他的喜怒哀樂,甚至,他與別人的愛。

  他知我想見他。隔三差五,他便來看我。一杯熱茶,幾句寒暄,裝作有意無意地提起那個人的近況。每次臨走時,他都讓我好好保重自己。這樣溫柔而關切的語氣,總讓我覺得,應是出自另一個人之口。

  人很容易在一種既定的生活中形成習慣,不去想改變。久而久之,我形成了這樣的錯覺:仿佛我的生活,只是為了等駱統帶來一些關於他的消息,然後送他離去,再次等待他的來臨。

  有一天他問我:「難道真的不再相見嗎?」

  我怔了一怔,無奈而苦澀地笑了。我說:「一輩子還有很長。不可能一直不見的。但我現在還沒有這樣的勇氣。」

  他盯著我看了很久,然後歎氣,說:「其實愛一個人是不需要勇氣的。只簡單地為他做事就可以了。」

  我說那是你的邏輯,不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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