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兩世花 | 上頁 下頁
五三


  四周瞬間安靜下來。他們都用了驚訝的目光看我徐徐摘下帽子,一頭烏黑的發襯出我女子的臉。他們不可置信地後退幾步,竊竊低語起來。

  「她是影夫人,我認得她。」一個都尉上前幾步,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說道。

  我看他一眼,卻覺得他十分面熟。我看他的時候,他有些羞澀地笑了一下。這時我想起來了。

  「駱統。」我輕輕叫他的名字。

  他點點頭:「我相信影夫人。」

  然後他又轉了身面對眾人,用單薄卻誠懇的聲音說:「大家相信影夫人吧。影夫人說了要還陸將軍一個公道,她說的話一定算數的。我明日隨影夫人去見主公,若此事不平,我也不會活著回來見大家。」

  人群終於漸漸安靜了下去。

  孫權那時已進軍到陸口。第二日我便隨駱統乘船前往陸口會他。船到半路,我得到了讓人欣慰的消息:陸議已回到夷陵,而曹將徐晃也答應了從後方夾攻關羽。

  以這樣一種方式公佈了自己的身份並回到孫權身邊,是我不曾想到過的,也不知道在陸口等待我的將會是什麼。一路忐忑到了陸口,讓人驚訝的是孫權始終不曾召見我。即使有兩次在路上相遇,他也是別過臉去不理我,仿佛眼裡根本沒我這人。

  他只見過駱統,輕描淡寫地化解了此事:他拜陸議為撫邊將軍,領宜都太守,並封為華亭侯。儘管右都督是給回呂蒙了,然而這樣的任命,也不算不近人情。

  他又命令呂蒙回駐江陵,陸議前去宜都,卻自派了朱然和潘璋配合徐晃去戰關羽。

  待到駱統回去時,孫權仍舊不曾見過我,仿佛他完全忘記了有我這樣一個人存在。然而當他進軍臨沮時,卻又沒忘記下了道命令叫我隨軍一同去。我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卻只能安靜地隨軍前行。

  等到我們到了臨沮時,關羽也已被擒獲,送到臨沮看押起來了。

  聽人說孫權始終很想讓關羽降他,然而無論是威逼利誘,還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關羽卻始終不為所動。因此東吳的軍士說起關羽來時,口中便不免多了些崇敬之情。這樣英名遠揚而又視死如歸的人,理應得到敵人的尊敬。

  孫權等了關羽七日,七日的時間給了這種尊敬之情的滋長很好的溫床。到了後面幾日,這些尊敬已以訛傳訛漸漸走了樣。聽他們說囚禁關羽的營寨常有紫氣溢出,又說有人看見神仙在天上悲傷地俯瞰著臨沮。到後來,看守關羽的士兵因這些謠言發了財:成群的小兵給他們送錢,只為了偷偷進去看關羽一眼。

  我本來對關羽毫無興趣,然而到最後耐不住這些謠言,便也偷偷溜進去看關羽一眼。

  孫權並沒有下令給關羽特別的優待,然而關押他的囚室還是被小兵佈置得舒適無比。我吩咐看守不要通報,一個人輕輕地走到囚室旁,我想看看這個聖人般的人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會靠什麼打發時光。

  我設想過許多種可能,然而當我真正看見關羽時,還是感覺到了驚詫。

  他手執一面銅鏡,正在昏黃的燈光下,細細地梳理著他的鬍子。

  也許是期望過高,也許是因為處境狼狽,他的樣貌並沒有我設想中威武,身姿也沒有我設想中雄壯,然而那一綹長須卻比任何書中描寫的都要精緻。儘管受盡了歲月的磨練,已變得有些花白,卻依然濃密飄逸。

  他梳理得很入神,完全不知我已站在了門口。仿佛是要見情人的女子整理自己的容妝般,他仔細地看著鏡子,臉上竟有自憐的表情。

  我忍不住輕笑一聲。

  這時他才意識到我的存在,放下鏡子和梳子,轉過頭來冷冷看著我。

  我淡淡地說:「關將軍好。」

  他「哼」了一聲,並不理我。

  我又說:「沒想到關將軍仍這麼年輕。」

  這是恭維話,然而看得出來他很受用。他看我一眼,仍沒說話,但冷傲的表情卻去了不少。

  「關將軍這樣年輕,還應當有許多沙場殺敵的機會。關將軍難道不想珍惜這些機會?」

  他仍是不答話。

  「關將軍不怕死麼?」我突然又問。

  他突然笑起來。仿佛戲臺上的人般,往前走了兩步,撫了撫須,然後兩眼看天,一字一句地說:「吾乃漢壽亭侯,漢中王之弟。溫酒斬華雄,殺顏良,誅文醜,不在話下。你們吳狗若識相,早早送吾歸去!」

  說完後他又斜睨著我,帶著冷冷的笑,等待我的回答。

  然而笑容瞬間在他臉上凝固,我並沒有回答他的話,我甚至沒多看他一眼,便推門而出。

  沿著長廊向外走時,我突然覺得了然無趣。

  他怎會不怕死?一個如此愛惜自己身體的人,怎會不怕死?他之所以仍不害怕,只是他根本想不到自己會死。曹操都曾放過他,他怎會想到孫權敢殺他?

  他不是聖人,他只是活在一個關於聖人的夢裡。

  這個夢,恐怕要到刀架在他脖子上那一瞬,才會醒罷。

  聽觀刑的小兵說,關羽死得十分戲劇化。當劊子手將他推出中軍時,他仍然冷冷看天不發一眼,滿臉是視死如歸的表情。可當刀架在他脖子上時,他突然開始毫無節制地狂罵。

  他臨死前最後一句話是:「誅吾之人,吾必以冤魂索命!」

  一部分人仍被這種詛咒所震懾。斬他的劊子手行過刑後,竟趴在地上站不起來。

  然後有謠言在軍中不脛而走。說害過關羽的人,都會得到報應。他會在月圓之夜回來,實現他的詛咒。

  我淡淡一笑,推門而出,結束了小兵顫顫巍巍的彙報。

  我慢慢踱到中軍,行刑的地方。泥土間仍有暗紅色的一抹血跡,幾個小兵在旁邊悄悄點著香燭,看見我來,便停了手,一臉驚惶地看著我。

  我沒有怪罪他們,只是淡淡吩咐他們去把那血泥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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