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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這一年陸議三十七歲。

  時間像條狡猾而安靜的蛇,仿佛昨日我還在想著仍有大把時間要等待,但一眨眼它就悄悄溜走了。長期以來的雍容和沉靜讓他看起來遠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卻沒人想到他最美好的時光,已丟在不為人知的角落。

  然而對於「偏將軍右都督」這個職位來說,這個年齡還是太年輕。陸口的軍士們一方面暗地裡稱他為「娃娃將軍」,一方面目瞪口呆地看他上任以來的一系列作為。

  所謂作為,不過是每天宴飲田獵及在門口種種豆苗。他甚至發明了一種遊戲,每天他都叫人從田裡抓上若干隻青蛙回來,然後用朱筆在那些一直跳躍著的不安份的小動物額上點出一點紅。每日如此,樂此不疲。貴族世家的出身給他這一系列韜光養晦的行為提供了條件,他輕描淡寫的玩樂讓他身上那種淡定和從容的氣質襯托得再自然不過,甚至讓人覺得,他若不是這樣,便不自然了。當水安靜地流淌時,沒有人能夠想像它結成冰的鋒利。

  這種韜晦能迷惑自己的將士,自然也能迷惑敵人。當關羽遣使前來時,他找人弄了個大盆裡面裝了上百隻青蛙。我覺得不夠,便又去城中尋了幾名當地有名的花魁,又自穿了翠綠抹胸,紅色百摺裙,掃了蛾眉貼了鵝黃,用自己都覺得陌生的臉孔帶著群伎陪他演場好戲。

  因此當關羽的使者進入陸口軍寨,經過寨口他所種的一些植物和花卉,穿過一群沉醉的小兵,再穿過掛滿了獵物頭顱的長廊,推開中軍的門後,愕然發現的是敵軍的娃娃將軍和一群妖冶女子在點青蛙玩。通報的小兵喊了兩次後他才從玩鬧中醒過來,用了抱歉卻並不怎樣惶恐的語氣說:「竟不知道尊使到來,實在該死。尊使何不過來一同盡興?」

  關羽的使者半天說不出話來。卻被他一把拖過,拉了那人的手,饒有興趣地為他介紹點青蛙的要領。

  那一場戲演得淋漓盡致,卻並不顯誇張。他身體裡潛伏的那種與生俱來的淡定與從容讓他做的一切都顯得理所當然。中途他兩次摟了我的肩,要我為尊貴的客人唱一曲。我在他懷裡輕唱,他便用微掠起的嘴角含了笑意看著我。他讓我入戲。我甚至有些游離地想到,若我是個歌伎也比現在要好,我寧願一輩子頂著這能讓所有良家婦女別過頭去的誇張容妝,為他描蛾眉、貼鵝黃。

  然而戲總有演完的時候。告別時在關羽使者的眼神裡,我已經看見這場戰爭的勝利。這種離經叛道因過於離譜而超出了敵人的想像,讓他們腦中沒有懷疑的空間。使者壓抑著喜悅道別,而我安靜地回到營房,洗去容妝,換回男子的衣裳。

  半個月後,關羽開離荊州,前攻樊城。一切已準備就緒。又過了半個月,呂蒙悄悄領軍回來了。回到陸口,他第一件事便是找人來索我。這一次輪到我恚怨卻又無可奈何。

  陸議親自送我到呂蒙營中。兩個人關上門在裡面說了很久的話。最後他從裡面走出來,我失神地看著他。他要走了。

  他向呂蒙道別,走過我身邊時,他微微停了停,用了只有我能聽到的聲音說:「一會能否到河邊來一下?我有話和你說。」

  可惜呂蒙和我囉嗦了很久,我站在那裡不安地看著他滔滔不絕地向我表達重逢之喜,十分想一棒子把他擊昏然後跑去河邊。等到他終於結束並打算去休息時,我幾乎要哭出來。過了這麼久,他可能已經走了。

  我悄悄溜了出去來到河邊。他就在那裡,一棵柳樹下,他安靜地站在那裡看著我。月光照在他那一身白衣上,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周瑜。我突然無聊地想到,如果是周瑜站在那裡,一定是用一個極酷的姿勢背著手對著江看著天,待我走近了才用一個漂亮的姿勢半側過臉來。可他不一樣,他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裡,一雙眼睛始終看著你。這是他和周瑜的不同,這也是為什麼始終不會有人同時愛上他們二人。

  我在那裡胡思亂想著,已走到他面前,然後他對我說:「三天后,就要開戰了。」

  是為公事。我鬱悶地想。我很想打斷他跟他說,別管什麼該死的戰爭,我們就在這裡聊聊天,談談情,只要給我一晚上就好。

  然而始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我和呂將軍會兵分兩路。他取荊州和公安,我順流而上取宜都。這一場戰爭,呂將軍認為應當兵不血刃。」

  「這是好事。」我淡淡地說。

  「然而我始終有些擔憂。」

  「擔憂子明的用兵?」我微笑著看他。呂蒙雖不比關羽,然而出身行伍之中的他能有今日的成就,也是與他的軍事才華密不可分。天下人多知呂蒙而並不知陸議的名字,可他卻在為呂蒙的用兵擔心。

  「也不能如此說,」他沉吟著,「呂將軍的軍事才能,世人共睹。然而經過上一次荊州之戰的呂將軍,卻不再是以前的呂將軍了。」

  「此話怎講?」

  「上一次荊州之戰,呂將軍兵不血刃就得了三郡,為此聽盡了世人的讚賞。我恐怕,呂將軍過於醉心于這種讚賞了。」

  「你是說他醉心於兵不血刃的讚賞?」這樣問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來,呂蒙在上一次荊州之戰前確實可以說是殺人如麻,然而自從經過那次戰爭之後,他似乎確實再沒有製造過那種死神般的氣氛了。

  他看著我點點頭。

  「可是,能夠兵不血刃地贏得戰爭,不也是伯言你的主意嗎?」我好奇地問他。

  「本來也是如此。然而戰爭總是殘酷的,兵不血刃,只不過是掩蓋真相的一個好聽的謊言。有時候只能靠殺人才能贏的戰爭,卻為了一個謊言,明之不可為而為之,只會造成更大的犧牲。」

  「你認為哪一場戰鬥是只能靠殺人才能贏的呢?」我問道。

  「現在我還不知道,」他輕歎道,「但荊州這麼大,總會存在這樣的危險。而且我很擔心五斗米教。」

  「五斗米教?」念著這個相對來說陌生的名詞,我疑惑地看著他。

  「是。」他點頭道,「劉備是一個很會利用形勢的人。曹操八年前取了漢中,五斗米教徒便四方逃散。有一部分被劉備納入麾下。而據我所知,荊州也有一部分是五斗米教徒的聚居點。」

  還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事情,我饒有興趣地聽他說下去。

  「教徒的信念都很執著,因此一旦被控制,便死心塌地地效忠。呂將軍認為這一場戰爭亦能像上次一樣,所到之處望風皆降。然而我卻很擔心。」

  「可是你說服不了他,是不是?」我問道。

  他點點頭。

  「你說服不了他,我更做不到。他即使再尊重我,在他心目中我也只是一個普通女子。我說的話,他不會聽的。」我安然說道。

  「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他歎口氣,「你知道便好了。倘若有變,你要保重好自己。另外如果和呂將軍說起這樣的想法,也不必說是從我這聽說的。他若知道我認出了你,會不悅。」

  他的語氣真溫柔。一瞬間我有些失神,然而我還是避過他的目光,轉開了話題。

  「延兒還好嗎?」

  他唇邊泛起溫柔的笑意:「離家時,他已會寫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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