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兩世花 | 上頁 下頁
三五


  我黯然地突然想到,這對他來說也許是幸運而非不幸。他不過累了十年,然而有些人還要累上三十多年。

  他又歎了口氣,悵然說道:「只是沒想到,我竟是死在床上,而不是戰場上。」

  七月十四日是中元節。沿江的百姓習慣將做好的糍盞放入紙做的小船中,再在上麵點上燈,放入江水讓它隨水流去。傳說這樣可以喂飽路過的遊魂,並讓他們找到家鄉。

  那天傍晚,周瑜進入深度昏迷,伴以身體一陣一陣的痙攣。

  船已到了巴邱,不過再兩天的路便能回到南郡。可此刻再沒有人催促行船了,人們只是任它在滿江漸漸亮起來的小燈間,遊魂般地漂浮。

  我一直在艙中呆著,我一點都不喜歡這種看著一個鮮活的生命一點一點從眼前消失的感覺。可我也不忍離去。在他最後的時刻,我不能離開他。

  黃昏時他皺了一下眉頭。我從椅上撲到他身邊捉住他的手,和他說話,我以為他要醒了。

  然而他卻沒有醒來。他仍是昏迷著,輕輕從嘴裡吐出一個字:「冷。」

  我的心鑽心地疼,我努力地搓他的手。然而他仍是閉著眼睛說:「我冷。」

  我含了滿眼的淚水,顫聲說:「我可以抱住你嗎?我想抱住你。」

  我並沒有得到回答,或許他根本就沒聽見我的問話。他只是第三次用了虛弱的口氣說:「很冷。」

  我上前,躺在了他身邊,將手握住他的手放在他胸前。他的心跳很輕很輕,血管裡血液的奔流幾乎感受不到。他的身體冷得像冰。

  於是我更緊地抱住了他,將頭伏在了他的頸窩。我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去抱緊他。他好瘦,骨頭將我的身體都硌痛了。

  甘寧挑帳進來,看見我們,怔了一怔,什麼都沒說。他上前點燃了桌上那盞油燈,又安靜地轉身出去了。

  我就繼續這樣一動不動地緊緊抱住他,一面茫然地看著桌上那盞燈。那燈的光昏黃而淒慘,怎會這樣暗?

  不知是過了一個時辰還是兩個時辰,懷間他的身體開始漸漸有了一些微薄的溫度。然後他微微睜開眼來,說:「你還在這裡。」

  我沒有動,只是貼近了他耳邊說:「希望尊夫人不會介意我這種舉動。」

  他竟然還抽動嘴角虛弱地笑了笑,說:「你將這個擁抱代我轉交給她便是。」

  他又說:「我剛才做夢了,夢見伯符,還夢見那一晚你在江邊唱的那些歌。我還想聽一次。你可不可以唱給我聽?」

  這是他在這世上說的最後一句話。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夜苦長,何不秉燭遊——」

  我含著淚水輕輕地唱著,感覺他的溫度又在我懷間漸漸涼了去。

  他漂亮的眼睛閉上了,他白玉一樣的手指鬆開了,他呼出最後一口氣,然後天完全黑了。

  那個屬於光的時代,結束于建安十五年夏七月十四戌時。

  我披衣出門,門外所有的將士都站在那裡等著。迎著他們的目光,我平靜地說:「都督殯天了。」

  四處頓時響起一陣哭聲。甘寧更是一拳擊在船幫上,那木欄竟立時碎了。

  我說:「你們可以去看看都督。但請一個一個進去,請儘量輕輕的,不要吵著都督休息。」

  然後我一個人走到船頭,黑夜象一把巨大的傘迎頭覆蓋下來。滿江都是沿岸百姓放的糍盞燈,星星點點竟順著江一直連到天邊。

  有人輕輕走到我身邊,然後輕輕說:「我真粗心,竟才發現,夫人對都督的心……」

  我回過頭,看見甘寧。只不過是一天的工夫,他的樣子竟被悲傷所改變。

  我說:「你錯了。」

  他怔怔地看著我。

  我說:「你錯了,我從不曾愛過公瑾,因我從不曾企及他的世界。只是因為我們分別游離於這個世界,才會彼此痛惜相憐。」

  他並不去答我的話,而是垂頭看著江面,輕輕說:「我年少時在巴郡,用昂貴的蜀錦作綁船索,行船時便斬斷了讓它們沉到江裡去。我又經常一船一船買下吳地千里運來的蓴菜和鯉魚,只是為了喝一碗湯,用不完的材料便都扔入江中。到了二十二歲那年,為了成就一番功名去到荊州,然後一直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任人驅使,再也不曾體會過當年的富貴與愜意,卻從來不曾覺得失去過什麼。為什麼今天覺得什麼東西不可挽回地失去了……」

  我哽咽不能言。只有滿眼黑夜中微弱的光,隨著江面輕輕搖曳。

  船行七天到蕪湖。沿途所經有駐軍的地方都聽說了消息,主將紛紛乘了船來送。沿途竟聚集了千隻船,揚起的白帆似在江面飄落的雪。

  孫權在蕪湖等待。他扶著周瑜的靈柩,哭聲讓所有人動容。

  趁無人時我將佩劍還給他。他收起劍,深深地看我說:「你早知道的對不對?」

  我說:「倘若我說是,你便要責怪我是嗎?」

  「不,」他深深地搖頭,「孤怎能責怪你。這是孤應得的懲罰。」

  我說:「不必過分自責。這並不是公瑾的意思。」

  他哭了又笑了,他抬起頭來,說:「你去操辦葬禮吧,隆重一些,不,能辦得有多隆重,便辦多隆重罷。」

  那個擁抱和那幅畫我卻始終沒能還給小喬。就在得知周瑜死訊的那個晚上,她一個人出門,然後投入了江水中。

  孫權找人沿江上下打撈了三天,卻一直沒有找到她的屍體。或許是被潮水帶走了,但我寧願相信她成了傳說中那些美麗的水神,在天上與周瑜相聚去了。

  我將周瑜的墓安在了巢湖旁,他出生在那裡,最後也應當回到那裡。

  葬禮並不鋪張,因我想他不會喜歡。然而來的人卻很多,整個世界都似被眼淚浸濕了。

  葬禮結束後,我最後一個離開那裡。然而當我走出陵墓的院門時,卻看見茹站在那裡。

  她一身白衣,美麗的眼裡藏的是一個世界的悲傷與疼痛。

  迎著我的目光,她輕輕說:「你騙我。」

  我無言以對。

  她又說:「你告訴我他不會不回來。可他真的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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