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蘭陵相思賦 | 上頁 下頁
五五


  蕭績為人風流倜儻,行事不擇手段,對我表面看似兇惡蠻橫,其實處處關心體貼,侍女們告訴我,王府後院中的那一大片相思林系他親自監督種植而成,為我裁制新裝的衣料亦是他親手精心挑選。若非那晚我在御花園中意外遇見太子被皇帝驅逐出皇宮,或許我們還能夠成為夫妻,我怎能故作不知,在蓮心庵中安然度日?

  雖然我對蕭績並無特別心動的感覺,我依然不忍心見他遭遇劫難,想設法助他躲避此劫。

  只是那鎮江知府極其可厭,隔三差五便派遣官差前來查問我在庵中情形,我若私自離開蓮心庵,又恐靜心師太等人受他們責難,如今之計,惟有瞞天過海騙過他們。

  我計議已定,悄悄回到禪房中躺下。

  次日天明時分,慧覺如往常一般喚我起床下山擔負溪水時,我假裝臉色煞白,以手捂住心口,說道:「師姐,我犯舊疾了……」

  慧覺湊近一看,果然大驚失色,急忙召喚靜心師太前來。靜心師太看過後,亦是惶恐不安,眾人手忙腳亂,喂水的喂水、念佛的念佛,忙成一片。

  我心中更加過意不去,一個時辰後開始屏住氣息,假裝裝做突發心悸之症,氣絕身亡,庵堂中人頓時大聲號哭不止。

  不久便有官差與醫官匆匆趕至,醫官驗明我確實無救後,領頭官差急忙安慰靜心師太道:「請師太節哀!此事與貴刹無干,下官即刻便稟報知府大人,請師太將其後事料理妥當即可!」

  靜心師太垂淚默念佛號,說道:「慧如來到庵堂後一心向佛,如今功德圓滿,得升極樂天,亦是她的造化……」

  眾人唏噓了一番,接下來便是封棺入柩、設靈打醮諸事,我任憑她們料理,安心等待棺木封印。

  第三天夜晚,棺柩封定,靈堂內靜寂無聲。

  我悄悄用法術解開封印,從棺木上跳下來,再將所有痕跡復原如初,明日便是下葬之期,亦不會有人再開啟棺木,不會有任何人發覺我偷偷溜走。

  我看著那封印好的棺木,再看看自己身上的一身白色素服,不覺笑出聲來,心道:「並非我有意戲弄官差,那皇帝定要逼迫我出家嚴加看管,我才想出這金蟬脫殼的法子,師父和師姐們雖然難免傷心幾日,以後少了我這個特殊的『朝廷欽犯』,她們更能安心修行。」

  我輕巧躍上屋簷,落在庵堂外的一株大樹下,準備連夜下山前往徐州,不料剛剛轉到庵門前的下山正道處,竟然撞見了兩個人,急忙用法術隱身在大樹後。

  秋夜,山間依稀下著微雨,簌簌的雨水滴落在山階上。

  其中一人似乎是隨從模樣,一手提著羊角避風燈籠,另一手撐著一把雨傘,低聲勸道:「殿下身份尊貴,不便前往庵堂拜祭……人死不能複生,殿下乘著夜色來看一眼,天明前須得返回皇宮才好,若是讓人得知殿下此行,恐又多生事端……」

  另一人,依然身著白衣,風神俊朗如玉,氣質高潔若仙,正是太子蕭統,他的眼神不再明澈,黑色的瞳仁中亦不復昔日光彩,透出無窮無盡的茫然和痛楚,他靜靜佇立凝望庵堂的方向,一動不動。

  那隨從見他置若罔聞,輕輕勸道:「紫萱姑娘得賜法號慧如,在庵堂中修行數日後突發舊疾而逝,去時並無痛苦,或許得成正果亦未可知。如今國中大事全仰仗殿下一人操持,殿下不可如此!」

  幽蘅發空曲

  蕭統自身邊取出一支玉簫,輕輕吹奏。

  我躲藏在大樹後,見蕭統因「慧如」之死不遠千里夤夜出宮前來庵堂哀悼,心中感他之誠意,卻不便與他相見,在一旁靜靜聆聽。

  秋風秋雨蕭瑟,間或有幾片零丁的黃葉飄落,山野幽靜空曠,那簫聲似是古曲,宛轉低回、幽咽悲愴,令人聞之不勝淒惻。

  一曲停歇時,蕭統凝視手中玉簫良久,手上突然用力,只聽「哢嚓」一聲脆響,那支美玉雕就的簫管應聲折斷為兩截,那粗糙的斷面略有尖刺,將他的掌心刺破,鮮血霎時湧出,一滴滴沿著斷裂的玉簫墜落到山間石階上。

  他仿佛並未察覺自己受傷,悵望山間,聲音帶著無限淒涼,說道:「萱草已無,愁人何歡?我身負父皇囑託,尚且不能與你相依相隨……此簫伴我多年,今日在靈前折斷為誓,蕭郎此生決不再近聲樂管弦!」

  那侍從見他手掌受傷,驚道:「殿下!您的手受傷了!」

  他邁步走向旁邊一株四季常青的大樹,緩緩蹲下身,用雙手將那些被雨水潤澤的泥土掘起,埋下那支斷裂的玉簫,又用泥土將其掩藏覆蓋好,秋雨雖不大,卻繁密連綿,將他的髮絲和白色衣衫淋得透濕。

  他埋好玉簫,又自懷中取出一個小盒,其中赫然竟是數顆嫣紅如血的紅豆,他將那些紅豆種子種植在玉簫附近,低頭凝望片刻,緩緩道:「西湖別苑中的相思樹須到明年春天才能結果,這些紅豆都是皇宮中珍藏的異種,你最喜歡相思樹,讓它們一路陪伴著你去吧!」

  他抬起頭時,借著燈籠的火光照耀,我清晰看見了他明眸中隱約的晶亮和眼角淺淡的淚痕。

  太子蕭統雖然俊雅溫和,我與他謀面數次,亦從未見過他的笑容。

  一個不苟言笑的男子,必定善於隱藏自己的情緒,如果他不會在人前盡情舒展微笑,那麼他更加不會輕易顯露落寞悲傷。

  然而,此時此刻,我卻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他的哀傷、他的眼淚。

  我數次遇見蕭統,他皆是端莊優雅、灑脫俊逸之態,全然不似此時狼狽模樣,潔白的錦衣染上了雨水痕跡和泥汙,掌心兼有血漬和污痕,氣質雖然高潔,卻透著一片黯然和慘淡。

  我遠遠注視著他,心底升起一抹淡淡的愁緒,還帶著些許苦澀的甜蜜感覺,如同御花園中與他那糾纏的一吻,讓人不知不覺因他而心動。

  我從樹後輕輕走出,惟恐驚嚇到他們,並沒有說話,只站在距離他們數丈遠處對他們甜甜微笑。

  那隨從眼光瞥過附近,見我一身素衣從樹後閃現,身軀頓時微震,顫聲道:「你……是紫萱姑娘!你究竟是人是鬼?」

  蕭統聞聲站起,兩道溫潤的眸光向我投射而來,看到我的瞬間,他的黑眸中迸同時發出驚喜和驚疑,不過片刻的躊躇後,他喜悅的神情終究還是掩蓋了質疑,高大的白衣身影向我站立之處飛掠而來。

  我見他絲毫不畏懼我,笑容更加燦爛,嬌聲喚道:「蕭郎,你今晚是為祭奠我而來麼?」

  他在我面前立住,向我身側凝望,那侍從手提的燈籠燭火在風雨中明明滅滅,數級石階上映射出一個長髮垂肩、亭亭玉立的少女身影,清晰可辨、有跡可循,倘若是鬼魅之類,決不會如此。

  他看到那身影後,立刻將目光緩緩從地面上收回,他仿佛想前行擁住我,卻並沒有邁動腳步,怔怔看著我,聲音微帶哽咽道:「你被拘禁在庵堂數日,一定受了不少委屈……如今迫不得已,才會出此下策,逃離庵堂,對麼?」

  我心中暗贊他慧眼洞悉一切,卻唯恐他阻攔我離開蓮心庵,忙道:「師父和師姐待我都很好,我並非耐不住庵堂寂寞才逃走。只因眼下我有一件要緊事情,非親自下山走一趟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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