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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吳霈看看兩人一身農婦穿著,神情疲憊不堪,唉一口氣,道:「進來說話吧。」把兩人延進院子,請進客廳,親自倒了兩杯茶。那茶清翠碧綠,茶湯香氣幽幽,竟是上好的龍井。吳霜和紫菀一口氣喝幹,舒服得深吸了兩口氣。

  紫菀放下茶杯,看著滿屋子亂糟糟的家具,當中堆著七八個皮箱,忍不住問道:「二舅舅,你們要離開杭州?」

  吳霈卻道:「自從我父親和大伯跟三叔斷絕了往來,三叔一家,我們就再沒有見過。霜妹,你排行第八,我就叫你八妹吧。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但你和三叔長得真像,我不用多問,一眼就能認出你是我們吳家的人。三叔過世,我們也沒有去弔唁,實在慚愧。三嬸可好?」

  吳霜搖頭道:「我母親兩個月前過世了。」

  吳霈一呆,道:「三嬸年紀不大吧?怎麼就……唉,三叔三嬸真是,老天不長眼呐。我記得我小時候,三嬸待我極好。去了也好,可以和三叔見面了,又不用受這戰爭的苦。」

  吳霜道:「是,要是讓她這把年紀再跟著我們逃難,真是讓人不想活了。二哥,我父親去得早,母親又不肯告訴我以前的事,我竟然不知道他和家裡斷絕了關係,那是為了什麼?」

  吳霈苦笑道:「還不是為了三叔把祖宅祖田賣了的事?大伯和我父親一氣之下說了很多過頭的話,聲明要把三叔逐出吳家,兩邊就再沒有往來了。後來我們才知道三叔是拿了這筆錢捐給孫先生做北伐的軍費了,心裡雖然不樂意,但還是敬佩他的行為。只是絕交話說出了口,不好意思又拉下臉來求和,這一耽擱,就是幾十年。八妹,這些年你一個人,沒個兄弟姐妹相幫,過得怎樣?」他看這母女二人一身衣服,像是頗為窘困,才有此一問。

  吳霜笑一笑,道:「很好,我先生是美國運通公司上海公司的襄理。對了,這裡有電話嗎,我想掛個電話回去,告訴他我們到了杭州。菀兒,你說爹地是在寫字間還是在家裡?」

  吳霈忙道:「當然。我帶你到書房去打。只是怕這個時候的長途電話不太好叫,要等一陣子。」帶了吳霜到隔壁的書房去叫長途電話,回來對紫菀道:「是叫菀兒吧?你們一定餓了,我讓我太太給你們煮點吃的。」

  紫菀道:「怎麼好意思讓二舅母動手呢?」

  吳霈道:「家裡的傭人都辭退了,沒有別人,你稍等一下啊。」離開客廳,少時回來,拿著一個洋鐵餅乾盒子,打開蓋說:「先吃點餅乾,墊一下,她給你們煮酒釀圓子水潽蛋。」

  紫菀接過盒子,不忍心拒絕他的好意,拿起一塊餅乾來吃。

  吳霈注視著她,忽然道:「你的神情,我越看越像三嬸。」

  紫菀扯扯嘴角,算是笑一下,問道:「你當時那麼小,哪裡記得了多少?」

  吳霈點頭道:「說得也是。不過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漂亮溫柔和氣的人,她對小孩子那麼好,和當時的大人完全不一樣,從不把我們從身邊趕走,說話的口氣就像我們是跟她一樣的大人。」說著抬起頭看著窗外,像是回到了年少之時。

  紫菀在他臉上又看到一絲小時候的神情,輕聲喚道:「二舅舅。」

  吳霈回過神來,笑道:「對不起,走神了。親戚間就該多走動,一不來往就都忘了。你今年多大了?」

  紫菀道:「二十。」

  吳霈道:「最好的年齡啊。我有個小女兒叫印月,比你大兩歲,要是她在,你們一定說得來。現在她跟著學校撤退到桂林去了。」

  紫菀道:「那你們是要去哪裡呢?」看看地上的箱子,道:「可是趕巧了,要是晚兩天,怕是見不到二舅舅了。」

  吳霈道:「我們去香港避一下,就這兩天走。還真是趕巧了。」起身對一個端著託盤進來的一個中年婦人道:「這是我太太。碧鳳,來見一下我的侄女,就是我以前提起過的三叔的外孫女。」

  紫菀忙站起來行禮,接過託盤道:「二舅母,一向少見,我叫紫菀。這個時候上門打擾,實在不好意思。」

  吳太太淡淡地道:「哪裡的話,自家親戚嘛。」轉頭對吳霈道:「我又把樓上翻了一遍,還是找不到。要是真找不到落在別人手裡的話,等我們回來,這房子還不知道跟誰姓了。」

  紫菀看他們說起家常話來,不便插口,端了一碗送去書房給吳霜,吳霜拿著話筒等道,見她進來,捂著話筒道:「還沒接通。」紫菀點點頭,放下碗,輕聲道:「先吃吧。」出去坐下吃了起來。

  吳霈皺著眉頭道:「我記得前幾年還看到過,後來就不知道被藏到哪裡去了。你說是不是孩子們淘氣,拿著玩,就藏忘了?」

  吳太太道:「你好生想想,家裡還有什麼地方可以藏東西?這是你家的房子,有什麼暗格暗櫥的,你不該不知道。要真是找不到,我就不走了,死也要死守住這裡。」

  吳霈道:「你說這樣的氣話有什麼用?這麼大所房子,難道要我把它拆了?」

  吳太太氣呼呼地坐下,不說話。

  紫菀聽到這裡,心念一動,問道:「二舅舅,是什麼要緊東西不見了嗎?」

  吳霈心煩意亂地道:「是地契找不到了。我們這一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這日本人天天飛機扔炸彈,要是把房子炸了,只要有地契在,那還好辦,再蓋就是了。要是地契也被炸了燒了,可是說也說不清了。這個東西說是要緊,平時又不用,也沒去想過它會不見,這真要找起來,就怎麼也找不到,真是要人命。」

  紫菀道:「這樣啊。二舅舅,我說話你莫怪,那唱片櫥後頭你找過沒有?」說著指一指屋子一角,那裡靠牆放著一隻唱片櫥。

  吳霈和吳太太都驚訝地看著她,像是見了怪物一樣。吳太太忍不住道:「那櫥我翻過無數次了,沒有。所有的唱片我都打開套子看過。」

  紫菀道:「不是唱片櫥,是唱片櫥後頭。二舅舅,你把櫥挪開看看?」

  吳霈聽了雖然覺得奇怪,還是依言過去挪開唱片櫥,那後頭除了有一點灰塵,什麼都沒有。吳太太嘟囔道:「這後頭會有什麼?」吳霈卻一拍腦門,道:「我想起來了!」蹲下身子,在牆角的踢腳板上摳了幾下,踢腳板便被摳了出來,連著板的是一個小小的暗屜,裡面有些盒子和硬面簿子。

  吳太太看了大驚,道:「我來這個家這麼多年,居然不知道這裡有個暗格。」兩人把裡頭的東西都捧出來,放在茶几上,翻開第一個硬皮簿子,裡頭壓著的是一朵朵的薄如蟬翼的幹花。吳太太道:「這一定是印月放在這裡的,她就喜歡在書裡夾花。」再往下揀,是一張折疊起來的厚紙,裡頭壓的是一隻蝴蝶標本,吳太太又道:「這一定是印端幹的好事,他七八歲的時候就喜歡捉蝴蝶,哎呀,不好,這不就是地契嗎?哎呀呀呀,這個髒東西是什麼?咦,是蝴蝶的內臟,都被壓在地契上了,真真要命哦。還好還好,字跡都還清楚。阿霈,你看……」

  兩人捧著地契,高興得手直抖,那地契上壓得飛薄的一隻蝴蝶標本被他們抖得直顫,脆弱的翅膀從紙上飄了起來,兩人輕輕吹去斷翅,挑去髒物,看了又看,笑了又笑。吳太太過來抱著紫菀道:「好孩子,你算是救了我們了。開頭我還當是冒名的,你從來沒來過,怎麼知道這裡有這麼一個暗格的?」

  吳霈恍然大悟,叫道:「我想起來,這個地方我告訴過我三嬸!」翻出最底下一隻鐵盒,打開來,最上頭是一隻紙折的飛機。那紙早就泛黃,拿在手裡悉悉索索。紫菀見了要哭不哭的,眼圈早就紅了。吳霈拿著道:「這是三嬸給我的紙燕子,沒想到這麼多年還在。」又道:「我早忘了有這麼個地方了,看來是印端印月他們小時候玩,也被他們發現了,跟我一樣,拿來藏寶貝了。菀兒,多虧你知道這個地方,是三嬸告訴你的吧?難為她還記得我,我們不去看她,真是太對不起她老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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