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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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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霜卻絲毫不驚不乍,只拍拍她的肩頭道:「好了好了,總算過完了。這列火車走得真慢,我們繼續走吧。」 紫菀遠遊歸來,心中有愧,不敢多言,以免說錯話來,引得吳霜起疑,只是緊緊抱住吳霜的腰,生怕一個鬆手又要分開。千言萬語噎在喉頭,堵得她眼淚滿眶。 吳霜和她相扶相攙走上枕木,走出十幾步道:「菀兒,堅持一下,前面就到杭州了,到了杭州就有辦法回上海了。」 紫菀哽咽應道:「是。」 吳霜聽她聲音有異,回頭看她一眼,抹去她臉上的淚水道:「菀兒,別哭,越是危難關頭,越要堅強。不要去想我們走不走得到杭州,要想我們每走一步,杭州就近一步了。」 紫菀強笑道:「是,媽媽。」湊過去親親吳霜的面頰,「媽媽,我們會到杭州的。」她也不去問兩人是怎麼到的這步田地,為什麼要徒步走到杭州,她只是分外珍惜從新又和媽媽在一起的時間。 果然過一陣吳霜說道:「該死的日本人,把鐵路炸了,害得我們只能走路。」過一會兒又罵:「該死的日本人,占了北平不夠,還要占上海。」過一會兒再罵:「該死的日本人,搶去了東北不算,還想搶走整個中國。」她走幾步,罵一句,像喊號子一樣,踏著枕木天然的節奏,一步一步向前挨去。在她這些咒駡中,紫菀慢慢弄清了事情的始末。 直走到天色漸明,房屋漸多,她們確信杭州就在眼前了。但兩人已經走得再也提不起腳來,口幹唇裂,腳痛難忍。兩人摟抱著坐在枕木上,看著後頭的難民越過她們朝前去了。吳霜呻吟著道:「菀兒,我們再堅持一下就到了。」幾次要起身,都是直了直腰,又放棄了。 紫菀這些日子經歷了這麼多的變故,早就不是那個在玫瑰花心裡長大的小黛西了,媽媽快倒下了,那她就是媽媽的脊樑。深吸一口氣,鼓勵道:「來,媽媽,我們繼續走。我們到杭州去,我們去遊湖。」停一停,唱到:「上有呀天堂,下呀有蘇杭,杭州西湖,蘇州有山塘,哎呀兩處好風光。」她哼起小調,硬挽起吳霜的胳膊,讓她搭在自己肩上,架著向前。 吳霜輕笑道:「菀兒的小調唱得真好聽,自從你外婆去世,就沒聽見你唱過歌了。」 紫菀心頭大痛,心道:自從外婆去世,我就沒有見過你了,你怎麼能聽過我唱歌呢?正要想法詢問這些日子來「紫菀」的情形,忽然抬頭看見前面一幢一樓一底三開間的棧房,上面寫著招牌「吉昌花行」。大清早門板緊排,還沒有開張。在這亂世,也不知是否還有人營業。但招牌看上去倒是有個六成新。要在以前,她一定以為「花行」是賣花的,現在卻知道在城郊的這些個小小「花行」,是收棉花的小貨棧。設在城郊近鄉的地方,是方便鄉民進城賣棉花。 紫菀心念一動,扶著吳霜到了門前,啪啪地舉手拍門,又貼耳去聽裡面的聲音。拍了半天,無人應答,紫菀想一想,開口叫門:「吉昌花行的吳東家在不在?」她想大清早這樣拍門,裡頭就算有人也會害怕,但若聽到是女人的聲音,裡頭的人的戒備心會降低一些。而她開口問吳東家在不在,是冒險一試,賭一下這個「吉昌行」還是不是吳家人開的。 叫了幾聲,裡面有個男人的聲音應道:「你是誰?大清早的拍門幹什麼?」 紫菀松一口氣,幾乎要落下淚來,忙答道:「我是你們吳東家的親戚,有事相求。」 裡頭人道:「我怎麼能相信你說的呢?」 紫菀想一想道:「你們吉昌行是吳鎮吳家的生意,老東家叫吳萇人,現在的東家叫吳霈,今年有四十七歲了,住在橫河橋。不知這樣說了,能不能讓你相信?」 裡頭人過了一會兒才打開一扇門板,探個頭出來,朝她們兩人打量一番,道:「請進來吧。」 紫菀忙扶吳霜進了貨棧,那人掇過一條長凳與她們坐了,問道:「不知能幫上什麼忙?」 紫菀道:「多謝大叔。這是我媽媽,是你們吳東家的嫡親堂妹。昨晚我們坐火車回上海,不想在半道上火車被日本飛機炸毀,走了半夜的路才走到這裡,實在是走不動了。看到大叔這裡的招牌,猜想或許是我堂伯的商號,便來求助。大叔行個方便,看能不能與你們東家聯繫上?」 那人聽了點頭不已,道:「昨晚是聽到飛機飛過去的聲音,原來是炸了鐵路。既然是東家的親戚,我打個電話問一下,你們稍等。」 紫菀大喜,說:「謝謝大叔。你就說是老東家的三弟吳菊人的女兒在這裡就是了。」說出吳菊人三字,心中更是大痛。莫名其妙地回來了,就像自己莫名其妙地去到他身邊,今生還能見到他嗎?為什麼每一次自己做下決定,其結果都是與決定背道而馳?就像今天本來是決定了要跟三哥白頭到老,卻天意弄巧,又讓她回到了自己的生活中。難道今生就和三哥永別了?紫菀心如刀絞,傷痛難忍,卻硬起心腸不去想。面前最重要的事,是把媽媽送到爸爸的身邊。與心中的痛相比,腳上的痛和身體的疲憊,根本不值一提。 那人去後,吳霜才問道:「你怎麼知道杭州有我的堂哥在?我都不記得了,你還記得他的名字,真是難得。」 紫菀只好答道:「我是急中生智,才想起有這麼一門親戚在的。」心裡卻道:我離開小吳霈,也不過才半個月吧,當然記得他,當年他只有七歲。而吳萇人和太太,怕是早就過世了。 過了一會兒那人出來,說道:「東家叫我把你們送到他府上去。那我們就走吧。」帶著她們穿過房子,到了裡面院子,那裡停著一輛破舊的小貨車。那人請她們在副駕駛座上坐了,發動汽車朝城裡而去。 吳霜靠著紫菀打起瞌睡來,紫菀也是倦極,卻不敢睡。這個人雖說是吳霈的夥計,但萬一要起什麼壞心,也難說得很。 第三十五章 二我 汽車開在馬路上,慢慢進入主城區,房屋漸多漸密,街道漸窄漸彎,而紫菀被這個清晨的杭州震驚了。臨街的商鋪上著門板,但屋簷下躺著許多逃難的人,衣衫濫褸,胡亂裹著被子躺著。早上應有的生煤爐,賣小菜的人不知去了哪裡。滿街的碎紙在晨風中飄飛,垃圾發出惡臭,幾隻狗在裡面覓食。 這不是她認得的杭州。 她努力辨認著路牌、街道、商店,想確定是不是走錯了路,轉過一個街角,一家門板上貼了告示的店招上寫著「二我軒」照相館,她這才相信沒有走錯。把照相館命名為「二我軒」,正是這個綺麗悠閒的城市才想得出來的。相比上海的「王開照相」,這家店的主人何其高雅斯文。紫菀第一次到杭州看到這家店,就喜歡上了這個店名。明清以後,浙西文人薈粹,冠絕天下,便是商人中也每多風雅之士。想到這裡,思緒再難從吳菊人身上移開,心頭又是傷痛又是甜蜜。吳菊人為她花的心思,多少人能想得到,能做得到? 不知道吳菊人發現他的宛玉魂靈兒不見了沒有?那留下的之琬的身體又會發生怎樣的事?自己回來了,那之琬回去了嗎?如果沒有回去,之琬的身體豈不是……她想到這裡,再不敢往下想。又想:三哥要是發現不見了我,會是怎樣的傷心? 當初是千方百計想回來,日日夜夜拿著玉璧不離手,明知會捨不得,但一想到人倫血脈,逆天而行,終是難安。如今真的回來了,才知道那分鑽心剜骨的痛,時時刻刻磨蝕著心,滴著血,痛不欲生。眼下沒有玉璧在手,那就想都不用去想要不要回去,以後的日子也不用去想,光是想想三哥獨自一人在海上,沒人陪他說笑,沒人和他做伴,他的日子又會是怎樣的生不如死? 紫菀咬著嘴唇,眼睛痛得乾澀,卻一滴淚也沒有。事已至此,流淚有什麼用? 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車子已經到了橫河橋吳宅大門口,紫菀認得這個黑漆大門,四十年過去了,沒有變過。 那人把車子停下,拍了門。紫菀輕輕搖醒吳霜,兩人下了車,等在門邊。過不多時,大門上的一扇小門打開,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人鑽出來,先看了看吳霜和紫菀,點點頭,對那人道:「辛苦了,回去吧。就要打過來了,你們也躲一躲,鄉下、山裡,哪裡都好,這杭州是不要停留了。」 那人謙恭地道:「是,東家。」又向吳霜和紫菀點頭道別,紫菀忙道:「謝謝大叔,沒有大叔,我們還不知會怎麼樣呢。」那人擺擺手,上車走了。 紫菀目送他離開,才轉頭對吳霈道:「二舅舅,這是我媽媽吳霜,我叫紫菀。不知二舅舅可曉得有這麼個堂妹?我們今天冒冒失失來打擾,實在是迫不得已。」這吳霈長得就像第二個吳萇人,紫菀一眼就認了出來,心想我上次見你,你才七歲,轉眼就成了半老頭子了。 吳霜不認得眼前這個人,只是試探地問了一句:「二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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