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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吳菊人聽她唱這首古曲賀他新婚,開心之極,便隨著她的歌聲再吹兩遍。前面是以歌和曲,這下是吹曲伴歌。

  「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複何似。」沈九娘唱完,有意無意地瞄了一眼琴十九。琴十九回以一笑,兩下裡就此意轉情迷。

  喬伯崦以筷擊杯,贊道:「好,和得真好。以後你常來,跟他們一塊研研曲子,我這個小班當能增色不少。這支笛子是乾隆朝的制笛名家杜細辛用湘中洞庭湖裡的君山上的湘妃竹制的,就送給你吧。要早知道你喜歡音律,琬兒的嫁妝裡我就加一套絲竹簫笛進去了。呵呵,呵呵。」

  吳菊人再謝,對喬伯崦一點點怨氣早飛到九霄雲外去了。原來合了他的脾氣秉性的人,他可以如此至誠相待,真是如他所說,是個性情中人。怪不得琴十九來了兩個月就說他好,而沈九娘一住就是三十年。

  翁婿兩人再喝幾杯,眼見暮色四合,人臉模糊,對面難辨,才罷宴告辭。

  紫菀坐在轎子裡,摩挲著玉璧,臉上熱熱的,知道是喝多了二十年的女兒紅。這酒入口香甜,嘗上去似平時吃的甜酒釀,後勁卻足。她本不善飲,年節時最多喝過一兩口洋葡萄酒,今日連盡幾杯陳年老酒,便覺頭重腳輕,身軟無力。

  轎旁吳菊人拿著竹笛也走得踉踉蹌蹌,臉上意興飛揚,嘴上哼著剛才的調子:「朝登涼臺上,夕宿蘭池裡。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蓮子。」抬頭看月,此夜為五月十八,月尚圓明,清輝灑地。走在悄無人聲的青石板路上,真如身在蓮塘一般。

  回到家裡,吳菊人喝了兩杯熱茶醒醒酒,拉了紫菀絮絮叨叨地說話,說小時候漫遊山野,折竹制笛,如何快樂,今天又是如何志得意滿,取下手臂上的手帕,把牙印遞給她看,說道:「宛玉,齧臂之盟已經訂下,尚有何慮?今日你我洞房花燭,分杯帳裡,卻扇床前,以完誓約,可好?」

  紫菀羞可不抑,撒手便走。吳菊人趁著酒興,攔住拜道:「仰頭看桐樹,桐花特可憐。願天無霜雪,梧子解千年。宛玉小姐,可解吳三之請?」就勢把紫菀挽在臂彎裡,將她頭上的一枚枚發簪釵笄拔下,挑開青緞般的長髮,握在掌中,滑不溜手。滿滿抓了一把,紫菀待要掙開,長髮被他纏在指間,又哪裡脫得了身?一時兩個身體之間,是絲絲縷縷牽扯不清的烏髮青絲,纏在衣服上,繞在鈕頭上,沾在面頰上。

  吳菊人笑著拔開她臉上的髮絲,低語道:「走到哪裡去?」雙臂緊緊箍在她腰間,讓她避無可避、躲無可躲,一張櫻桃小口被吻個嚴嚴實實。

  紫菀被他糾纏得渾身無力,兼之醉意朦朧,舉步維艱,哪裡還有餘念去想別的,一顆心被男歡女愛的歌謠誘得情思昏昏,意態倦倦,媚眼如絲,弱不勝情。繡帷深處,羅帶輕分。耳邊若有若無的,響起沈九娘的歌聲:春風複多情,吹我羅裳開。

  第三十二章 梅雨

  入夏之後,江南的梅雨季節來臨,雨點一時大一時小,大則如撒豆屋頂,小則如織紗窗前,總沒個晴的時候。老屋的青磚粉牆上黴斑點點,人也被這雨下得意氣消沉。

  紫菀長日無事,不是拿著玉璧發呆,就是在窗下臨貼。她雖然上的是西式學堂,但受夏陽的影響,從小習字,已經很有些功底了。在這個時代,這個小鎮,女人們除了安排日常生活,就是做一家人的針線,既不能上街看戲看電影,又不能逛商店坐咖啡廳,活活要悶死紫菀了。

  一日閑極無聊,想起箱子裡有文房用具,紫菀便命人在外間的起坐間裡放了一張大書案,筆墨紙硯都擺出來,書案上鋪了羊毛氊子,取了一疊皮宣,隨手撿了一本明拓原本的唐鐘可大的《靈飛經》來寫。喬伯崦陪嫁的東西都是上好的,細管的鼠須湖筆寫小楷再好不過,紫菀寫著經文,把思緒從自己身上抽離出來,細細揣摩點畫勾捺,以消白晝。只有沉浸專注在一件事中,才不會胡思亂想。

  吳菊人曾問過她要不要開始管家,把鑰匙都放在她面前。紫菀一言不發看著他,嚇得他忙收了,隨她自尋解悶的法子。

  「赤帝玉真,厥諱丹容,丹錦緋羅,法服洋洋,出清入玄,晏景常陽,回降我盧,授我丹章,通靈致真,變化萬方,玉女翼真,五帝齊雙,駕乘朱鳳,遊戲太空,永保五靈,日月齊光。」

  後世人評《靈飛經》,說它「如新鶯歌白囀之聲」,又說「最為精勁,為世所重」,向被視作小楷第一垘本。紫菀習貼《靈飛經》已有多年,最喜寫這一段,邊寫邊誦。這一段四字一句,又合輒押韻,有漢賦之華彩,卻無其堆砌,讀來喜氣洋洋,心境平和。

  吳菊人這個時候正忙,這是收春繭的時節,要備下大筆資金付給繭農,還要把收上來的繭子分出等級,送進烘房烘乾,否則蛹出繭破,血本無歸。烘乾後馬上要運到繅絲房繅絲,又是梅雨季節,更要小心。雖然用的夥計都是跟隨多年的熟手,但他做事仔細,事必躬親,不容出一點差錯。每天在昌吉行的帳房堆棧烘房繅房裡忙完了生意,回到家裡,看到在窗下臨貼的紫菀抬起頭來微笑相迎的那一刻,是他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

  換衣服洗臉,坐下喝口茶,有時接過紫菀手中的筆來寫兩個字,兩人說笑幾句,吃了晚飯,尋些事來消磨一回,吹燈熄蠟安歇。吳菊人固然覺得心意暢滿,卻發現紫菀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哀傷,剛過門時還鮮靈活潑的一個人,不到半個月就鬱鬱寡歡了。有時中午回來,便見她手撫一枚玉璧,沉思不語,默然靜坐。問她,先是不答,再問,則拂袖而走。

  吳菊人勸道:「這玄璧雖是難得,但不吉利。漢時人以此覆棺,願靈魂早日飛升。你日夜把玩這樣的冥器,精血都要被它吸去,於你無益。」

  紫菀要聽他這麼一說,才知道這玉壁大有來歷,果然玄機重重,不是她所能想得到的。

  吳菊人拿出一方壽山石芙蓉凍給她,道:「這個是我前日剛得的,送你刻枚閒章可好?」

  紫菀拿著那方芙蓉石,笑一笑,笑容裡卻殊無暖意,說道:「三哥,隨你刻吧,我要它有什麼用呢?」

  吳菊人在紙上用小篆寫了「宛玉」二字,再把兩個墨蹟未乾的字拓印到石章上,說:「就刻你的名字吧,就算被別人看見,也只當是誇這塊石頭像玉一樣的溫潤細潔,再猜不到是閨閣之物。」

  紫菀點頭歎道:「好,果然只是『宛玉』,不是真的玉。我要不是『宛』玉,又哪來這麼多煩惱?我原只是朵小雛菊花兒,就跟野地裡的馬蘭頭一樣,哪能和牡丹繡球相比。」

  吳菊人聽著不對,問道:「宛玉,怎麼不高興了?」

  紫菀淒然一笑,搖頭道:「沒有,和你沒關係。」隨手一指窗戶外頭道:「是這個雨下得人心情不好。」

  窗外的雨下得緊一陣密一陣,把滿庭的繡球花打得東倒西歪,花殘葉敗,香消色退。紫菀跑到回廊下,道:「花都打壞了,」望著天道:「別下了,求你別下雨了,你把花都打壞了。到時宛玉回來沒有花看,怎麼辦呢?」回屋拿了把油紙傘,撐開來罩在一叢花上,道:「我給你們打傘,我給你們遮雨,我給你留著花。」又到喚茶屋裡拿了傘來,撐開擱上花盆上。

  喚茶和鸚哥看著她居然給花打傘,都驚住了。

  紫菀碎碎叨叨地說:「去多拿幾把傘來,把家裡的傘都拿來,要是不夠,去三老爺行裡去拿,他開著洋貨行,什麼傘沒有?要多少傘都有。」

  吳菊人跟著她出來,看著她說些奇怪的話,做些奇怪的舉動,拉住她問道:「宛玉?」

  紫菀用熱切的眼神看著他,道:「三哥,你喜不喜歡?你不是喜歡這些花兒嗎?我幫你照顧它們可好?等雨停了,太陽出來了,把傘一收,又是一院子的好花好朵。三哥,你對宛玉的心思不會白費的,我都替你收著呢,我會還給她的。」

  轉身沖著黑沉沉的雨霧喊道:「宛玉回來!我把花兒還給你,我把身子還給你,我把三哥還給你……你把媽媽還給我……媽媽,媽媽……」不知不覺間,已是清淚兩行。

  吳菊人揮手讓兩個丫頭走開,抱著她搖著,急得臉都白了,問道:「宛玉,怎麼了?說什麼胡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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