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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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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琬從聽到是沈九娘的行頭,就料到是什麼了。從琴太太手裡捧過從前自己親手做的花帔,忍住淚笑道:「媽媽,你收撿得可真好,這麼多年,一點兒沒黴沒蛀,雖然不是徹骨裡新,但看上去還有七八分呢。」輕輕抖開,披在身上,轉個身擺個亮相,道:「師父,可像沈九娘?」 她還沒哭,琴湘田倒先灑了老淚,道:「像,像極了。當年我第一次和九娘搭台,就是唱的這一出《遊園》,她的杜麗娘,我的春香。論名氣,我是上海的名旦,她是鄉下籍籍無名的家旦,但我一見她,就傾倒不已,甘願做婢。她的杜麗娘,好過我太多。後來她做了我伯母,把她的一身經驗都傳授給了我,我才真的成了名角。」回想往事,欷?#91;不已。 琴太太替之琬整理衣領水袖,伸手撣撣衣擺,道:「倒像是給你做的一樣,顏色和花樣都襯你。等這兩天的戲唱完,你和荷衣一人來分一半,我和你師父都老了,沒幾年活頭了,這些東西,遲早都要交到你們手裡。」 之琬道:「媽媽,這剛抗戰勝利,多少苦日子都挨過去了,說這些做什麼呢?你和師父太太平平要活到一百歲呢。」 琴太太道:「好,借你吉言,我活到一百二十歲。」 之琬抱著琴太太,看著她雪白的頭髮在腦後梳成一個橫愛司髻,斜插著兩枚珠釵。小小的臉已經皺成一個核桃了,皺紋滿面,眼睛老花,心痛不已,強笑道:「那我們就說好了,一百二十歲。」 琴太太拍拍她的手臂,寬慰地道:「傻孩子。啊,這衣裳上的折印要拿燒酒噴了熨一熨。」 之琬道:「我來吧。」把衣裳搭在胳膊上,到自己房裡去熨燙。 她熨著這些衣裳,看著這上頭的花,想那「恍若隔世」一詞,用在自己身上真是再貼切不過的了。她再也想不到,當初給沈九娘繡的花帔,會穿到自己身上來,並且要穿著上臺唱戲。隔了快五十年,這些衣裳又回到了當初做它的人手裡,這又是怎樣的奇緣巧合? 晚上的演出,是從白荷衣之請。自從他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演出《戰金山》,後來又排《花木蘭》等戲,儼然成了滬上梨園界的一面旗幟,威望日隆。為了慶祝抗戰勝利,梨園界要上演一台大戲,名角大老闆都要出演,個個心氣高昂,都拿出自己的看家戲目,要大唱三天,普天同慶。白荷衣一高興,便攛掇之琬上臺,跟他一塊演一齣《遊園》,並說只要師妹肯上臺,他甘願演春香,讓師妹唱杜麗娘。之琬哪裡肯唱,白荷衣索性請出師父做說客,三說兩說,說得之琬動了心。她學了八年的戲,從沒在人前唱過,是有點兒養在深閨的味道,要擱平時,她是不會同意的,但抗戰勝利這樣的天大喜事,也讓她放下了蕃籬,便答應了,卻只肯演春香,杜麗娘還得要白荷衣這樣的名角來擔綱。白荷衣只要她同意,春香和杜麗娘都沒關係,兩人合了幾回,越發熟練得天衣無縫了,只待晚上登臺。 晚上天蟾戲院熱鬧非凡,花牌海報貼了一面牆,花籃堆得山一樣高,門口還站著許多等退票的和聽白戲的。白荷衣和琴湘田坐了一輛車,之琬和琴太太坐了一輛車,老胡一個人一輛車,但另一邊卻是兩個大衣包和放頭面的箱子,三輛人力車在人群中彎來彎去,才進了戲院的側門。 琴太太看了等在戲院外的人群,對之琬道:「好多年沒見到這樣的場面了,倒叫我想起從前看你師父的首場,那時也曾有過這樣的風光。現在大家都去看電影去了,聽戲的少了,要不是為了慶祝抗戰勝利,這許多大老闆一起上臺,只怕還聚不來這麼多的人。」 之琬道:「凡事都是盛極而衰。自乾隆五十五年四大徽班進京,引發後來的花雅之爭,花部亂彈強過了昆曲雅樂,在京城獨霸菊壇兩百來年,昆曲式微。若不是在江南還有一些像喬老爺那樣的人在,昆曲就真的要沒人會唱了。如今這平戲又有被電影取代的苗頭,將來又不知什麼要取代電影。世間萬物都是這樣此消彼長,也不必強求了。」 她經過這麼多年,才知道父親喬伯崦為昆曲的存亡斷續做了大大的好事,當年卻是不知,只覺得他入戲太深,把家人看輕。如今她唱了戲,對父親的看法大大地改觀,才明白琴湘田為什麼會在父親百歲冥壽時到墳前祭掃。之琬這時對父親的尊敬是從心底裡生出的,不像從前,是本能地孺慕恭敬。 琴太太看著她道:「菀兒,這些年你變了好多。」 之琬無可奈何地笑道:「是,我知道,媽媽。」 琴太太把她的一把長髮撥到腰後,道:「你的頭髮留得這樣長了,又黑又滑,絲絲不斷,從根到梢都一般地多,這可難得。我年輕那會兒,頭髮還沒你好。等會兒梳頭時可以不用假髮了,我來替你梳。你是不知道,我梳得一手好頭髮,從前你師父上臺,頭髮都是我梳的。」 之琬笑道:「旗人是不是特別會梳頭?像《四郎探母》裡的鐵鏡公主那種兩把子、大拉翅什麼的,是怎麼想出來的?」娘兒兩個說笑著進了後臺,就在白荷衣的更衣室換衣化妝梳頭,荷衣去和別人擠一下。 後臺上擠滿了人,吵吵嚷嚷,誰說話都聽見,要扯開喉嚨喊。醜兒扮的財神戴好了冠,正和一幫小子們說笑。其他插旗紮靠的龍套們也扮上了,候在後場,等著上臺。名角們彼此也請安問好,拉著說長說短,互問故人消息。 琴太太替之琬換好春香的衣裳,暈好了臉,畫了眉,點了唇,梳好頭,貼上花鈿,看了贊道:「好看,太漂亮了,這一下子我都不敢認了,這樣的扮相,可說是明豔照人。來,給你師父看。」打開房門,去隔壁叫了琴湘田來,琴湘田一看,竟是一怔。白荷衣也換了裝束貼好了片子,跟了過來,一看之下也是說不出話來。 琴太太看了得意地道:「怎樣,明豔照人吧?」 那兩師徒齊聲道:「明豔照人,明豔照人。」 琴湘田贊道:「這模樣該演杜麗娘,明天晚上,你的杜麗娘。荷衣?」 白荷衣哪裡有意見,馬上接口道:「那是當然,我一早就說要請師妹演杜麗娘的。」 之琬被他們贊得不好意思,拿了春香的紈扇掩著嘴笑。這一笑,更是百媚橫生,顧盼生姿。琴湘田道:「活脫一個沈九娘啊。」 這時臺上已經鑼鼓喧天,財神開始跳「加官」。白荷衣道:「師父師娘你們去台下坐著看吧,師妹有我照看。」 琴湘田道:「好,菀兒就交給你了。菀兒,你第一次登臺,不要怕,就當下頭的人都是你院子裡的花草樹木,人家拍手叫好喝彩,你就當是刮大風。這樣你就不會緊張了。」 之琬道:「是,師父,我記住了。」 琴湘田攙了琴太太離開後臺,坐到觀眾席的前十來排裡,和同行的老熟人彼此打招呼寒暄,敘述這幾年的辛苦。楊老闆楊太太、筱老闆筱太太都來了,親親熱熱地問安道好。他們的徒弟也要上臺的,筱太太看過了花牌,問琴太太:「跟荷衣搭台的夏荷心是誰,怎麼沒聽說過?」 琴太太笑而不宣,道:「先賣個關子,一會兒你看了自己猜。」 筱太太啐她一口,左右看了看,問道:「梅太太今天不來?」 楊太太道:「他們梅老闆癱在床上四年了,她怎麼會來?」 筱太太又問:「後來那位謝小姐還上門鬧事嗎?」 楊太太道:「沒有了,梅太太讓她見了躺在床上活死人一般的梅老闆,把那位小姐嚇得不輕,後來就再沒有上過門。」 幾位太太「嘖嘖」兩聲,又聊起了其他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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