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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觀眾席的前幾排是一些身著戎裝的軍人,還有幾個外國將軍也在座,琴湘田這幾日在報上多見到這外國將軍的照片,老眼昏花地看不真切,便和坐在旁邊的楊老闆小聲嘀咕道:「這位就是史將軍?」楊老闆點點頭,琴湘田道,「嗯,身板真硬,氣度甚好,像個將軍的樣子。」

  這時臺上的加官跳完了,唱的是一出《夜郎奉詔》。旁邊便有人噓道:「噓,噓,看戲看戲。」旁邊便有人回他道:「這是看戲,又不是看電影,噓什麼?你懂不懂看戲?」那人不忿被說不懂看戲,馬上反唇相譏,兩人幾乎吵起來。旁邊出來更多地噓他們的人,登時噓聲一片,那臺上的李太白唱得正昂揚慷慨的,不明白自己哪裡不好,被人噓成這樣,便加倍地賣力,於是叫好聲一片。噓聲裡夾著叫好聲,戲院裡登時各種聲音此起彼伏,熱鬧煞人。

  琴湘田小聲對琴太太道:「嗯,這才是看戲,以前的戲園子比這個還吵,臺上一台戲,台下幾台戲,賭錢打牌的人都有。說起來我倒有點兒懷念以前的老戲園子。這天蟾舞臺大是大,座位排得跟電影院似的,卻沒有戲園子的氣氛。」

  琴太太取笑他道:「賤骨頭,人家安靜聽你唱戲倒不好了。」

  兩人說說笑笑,看了幾出,京昆都有,文武兼唱。文戲有《貴妃醉酒》、《桑園會》,武戲有《挑滑車》、《扈家莊》,跟著花牌抬出來,上寫《遊園》,白荷衣,夏荷心。琴湘田道:「噓,菀兒上場了。」琴太太橫他一眼,道:「怎麼你也要噓人了?」兩人一笑,靜心看戲。

  臺上杜麗娘引了春香出來,甫張口一句「原來……」,便贏得台下一片彩聲。這一大篇熱熱鬧鬧的鑼鼓戲文後,忽然來了這麼一出清雅的小旦戲,頓覺耳根子清靜,沒有那些來回穿梭的龍套彩旗,就連眼睛看著也舒服。

  兩個麗人在臺上若往若還,欲行還止。一個似華月初升、好風送起,一個似春雲冉冉、纖雨織紗。兩個兒面容如嫩花欲放、曉露猶含,行動處又恍如垂柳牽衣,漾到軟紅深處。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杜麗娘唱得嬌柔婉轉,春香念白又溜脆清圓,令觀者就如同身在碧梧翠竹之中,聽雛鳳么凰相邀相和,一字字香濃玉暖,一聲聲魂斷腸回。一個是秋波慵轉,粉面凝俏;一個是春眉如黛,星眼乍合,看得滿座的人目眩神迷,心蕩意移。

  「……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蘼外煙絲醉軟。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得先。閑凝眄,生生燕語明如剪,嚦嚦鶯歌溜得圓。」

  一曲唱罷,彩聲如雷。鼓掌和叫好聲中,只聽見頻頻有人問:「那個唱春香的是誰,這夏荷心是哪個門下,怎麼從來沒聽說過?比起白老闆來是一點兒不遜色。」

  琴湘田和琴太太相視莞爾,得意歡喜之心,比琴湘田自己在臺上還多上十倍。

  第二十五章 尋夢

  天蟾舞臺連演三天大戲,之琬和白荷衣也唱了三場。第一場是《遊園》,白荷衣的杜麗娘,之琬的春香;第二場就倒過來了,是之琬的杜麗娘,白荷衣的春香。白老闆以海上聞名的小旦退居次位,為師妹做婢,戲一演完,立時傳為美談。第三場白荷衣乾脆讓師妹一人挑頭牌,自己演《戰金山》,之琬演的是《尋夢》。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麼低就高來粉畫垣。原來春心無處不飛懸。是睡荼蘼抓住裙釵線,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處牽。
  那一答可是湖山石邊?這一答是牡丹亭畔。嵌雕欄芍藥芽兒淺,一絲絲垂楊線,一丟丟榆莢錢。線兒春甚金錢吊轉!
  是誰家少俊來近遠,敢迤逗這香閨去沁園,話到其間靦腆。他捏這眼奈煩也天。咱歆這口待酬言。咱不是前生愛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則道來生出現,乍便今生夢見,生就個書生,恰恰生生抱咱去眠。」

  三場演完,夏荷心的名字紅了半邊天,都打聽出來原來是琴湘田偷偷教了八年的弟子,怪不得如此完美。一般人收弟子,教上半年就可以登臺唱幾句小戲,這八年不讓亮相,確實少見。有聰明人就想是不是怕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坤旦落入壞人之手,才藏著的?報館電臺幾乎把琴宅的電話打爛,喚茶拔了電話線,才得以安靜一下。而門口又圍著三三兩兩的記者,琴太太便吩咐趙老大把好門,不放進任何一個外人。

  之琬唱了三場戲,把唱戲的興致引發了,挨下去雖然沒有說日後要怎麼,但嗓子癢癢地想唱,便請了老胡來給她吊嗓子。

  先唱了幾句散板,把嗓子喊開了,老胡等著她示意拉什麼牌子。之琬想起這幾日的台下都坐著好些戎裝軍服的人,由不得她不去揣測夏陽的下落。既然抗戰已經勝利,他怎麼還不回來?是回來了找不到她?要不要再登報尋人?她沒想過夏陽會回不來,他也許會戰死沙場,她只想著夏陽曾經抱緊她吻得她窒息一般地對她說過的話:等我回來。

  想到這裡,她便向老胡說:「胡師傅,拉一段西皮二六吧。」老胡應命開弓,幽怨的曲子遲遲疑疑地響起,之琬開口唱道:「可憐負弩充前陣,歷盡風霜萬苦辛。」剛唱到這裡,忽然院子裡走進來一個全身戎裝的年輕男人,戴著軍帽,臉色黝黑,瘦瘦高高,一時卻認不得是誰。她正想怎麼會有陌生人進到後院,趙老大不是守著門嗎?再一看趙老大就跟在那軍官的身後,臉上是一副狂喜的神色。

  之琬驀地裡一驚,把那軍官細看兩眼,走著碎步,抖著長袖,行到他面前,展袖圍著他繞了兩圈,眼圈裡慢慢紅將出來,眼淚也欲墜非墜。那老胡三不管地仍操著胡琴,之琬只得續唱道:「饑寒飽暖無人問,獨自眠餐獨自行。」

  那軍官摘下帽子抱在臂彎裡,臉上悲喜交集,張口喚道:「菀妹……」

  之琬用水袖拭去眼淚,輕輕揮出,搭在他肩上,似唱實問道:「可曾身體蒙傷損,是否烽煙屢受驚。」

  那軍官又是想笑又是要哭,說道:「還好。」

  之琬點頭收袖、回身轉腰,順著往下唱:「細思往事心猶恨,生把鴛鴦兩下分。終朝如醉還如病,獨倚薰籠坐到明。去時陌上花如錦,今日樓頭柳又青,可憐奴在深閨等,海棠開日我想到如今。」

  夏陽再喚道:「菀妹,我也一直在想你的。」

  之琬不理,繼續唱道:「門環偶響疑投信,市語微嘩慮變生。因何一去無音信,不管我家中腸斷的人。」想起自己登報尋人,沒個回信;銀樓故居兩處留話,沒個消息,相思磨心,幾不曾痛斷柔腸,那張氏說得是太對了。之琬便將兩句唱詞還他道,「畢竟男兒多薄幸,誤人兩字是功名。甜言蜜語真好聽,誰知都是那假恩情。」

  夏陽急白了臉,道:「菀妹,你不知道我這幾年想得你好苦!」

  之琬怔怔地看著他,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抽身甩袖便走,一頭撞進琴太太懷裡,這下找到了哭訴的人,抱著琴太太就大哭失聲。琴太太半摟半抱地拉著她坐在院子裡一張長椅上,抬抬下巴,示意老胡和老趙離開,然後拍著之琬,哄道:「菀兒,有人來看你,是誰啊?」

  之琬埋著頭在琴太太胸前,哭道:「我不認得,你問他。」

  琴太太似笑非笑,假意問道:「你是誰,來做什麼?」

  夏陽恭恭敬敬答道:「琴太太,中國遠征軍六十六軍新編第三十八師新一軍少將孫立人師長座下少尉軍官夏陽向你報到。我從三七年入伍即在孫師長軍中,十月隨師長參加淞滬會戰,三八年隨部隊赴武漢,六月參加武漢會戰,四一年編入三十八師,四二年四月抵達緬甸,即參加曼德勒會戰。至今已有八年。」

  之琬聽他三言兩語說完這些年的戰況,這當中有過多少生死關頭,又有多少艱難困苦,自己的一點兒怨恨馬上丟在腦後,對他的憐惜超過了自己心裡的悽楚,抬頭看他,心想怪不得他變得這麼黑了,原來去了那麼遠的地方。她伏在琴太太耳邊問道:「媽媽,你看他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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