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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路上靜悄悄一個人也沒有,天上是湛湛清清的一張深藍天幕,中間是一輪熠熠亮亮的如璧明月,月光如水銀一般照在她身上,照著她單形孤影,照著她素容哀面,照著她淚眼寂眸,照著她痛心徹肺。

  怎麼哭都哭不夠的心痛,怎麼喊都喊不完的號啕,怎麼挨都挨不盡的磨難,怎麼等都等不回的情人。這世上的苦怎麼這麼多?這相思怎麼這麼沒完沒了?之琬的眼淚抹了又有,抹了又有,不敢回琴家讓兩位老人看見了不安,就站在月亮底下,流淚流了個痛快。

  第二十四章 流年

  「流年度,怕春色三分,一分塵土。」之琬在天井裡唱著曲子,舞動著水袖,身姿翩然。舞累了,停下歇一歇,又把另一句詞在心裡吟了兩遍: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流年易過,轉眼又是四年,之琬已快要二十八歲了,真真如《牡丹亭》裡杜麗娘所說的,「誠為虛度青春,光陰如過隙耳。可惜妾身顏色如花,豈料命如一葉乎!」之琬抖了抖水袖,又唱著:「沒亂裡春情難遣,驀地裡懷人幽怨……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唱到這裡,自傷身世,再也唱不下去了。看著院子裡的一棵高大的楓香樹又黃了葉片,隨著秋風飄落一地。

  又是一年要過去了,身世如萍,紅顏蹉跎,難道就要這樣老此一生嗎?之琬忽然想起沈九娘來,她不就到了四十多歲,才遇上讓她心許的人。自己的情況雖然和她稍不一樣,但春閨寂寞,也是相同的悲歎。

  正感傷間,忽聽一陣笑語傳來,跟著兩個人牽牽絆絆地走了出來,一個人道:「別鬧了,我要排戲。」一個道:「你這齣戲唱了幾百回了,還有什麼可排的?陪我上街去,這些天街上可熱鬧。」一個道:「師妹在等著呢。」一個道:「讓她自己先排著好了,做什麼一定要拉上你?」

  之琬聽了好笑,故意咳嗽一聲,唬得那兩個人趕緊放開,白荷衣加快兩步,過來問候道:「師妹,你早來了?」

  喚茶撅著嘴,白之琬一眼,道:「那好,我就在這裡等著,你們排你們的。」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雙手托腮,再不言語。

  原來這喚茶丫頭一年年地大了,不知怎地就癡纏上了白荷衣,非鬧著要嫁他。白荷衣心裡另有打算,因此老躲著她。喚茶猜出是怎麼回事,對之琬的臉色一天難看似一天,就快把她當成不共戴天的仇人了。之琬卻佯裝不知,對她仍舊像從前一樣。

  白荷衣看喚茶鬧得不成樣子,有時也哄哄她。他不哄還好,這一哄喚茶就像得了聖旨似的,更不把之琬放在眼裡,連說話都夾槍帶棒,冷嘲熱諷。白荷衣實在看不下去,呵斥兩句,她又哭天抹淚,鬧得合宅不寧。

  這天因晚上要到天蟾舞臺唱戲,選的劇目是《遊園》,小旦和貼旦之間有許多的身法步法的配合,白荷衣和之琬說好了在院子裡排演一下,喚茶又吃起了飛醋,先攔著不許一起排,看攔不住,就鼓著腮幫子在一旁看著,生怕兩人有什麼親熱舉動,貼心話語。

  白荷衣也煩了,道:「你在旁邊看著,我們怎麼排?」

  喚茶怒道:「我在旁邊看著你就不能排了?那戲院子裡有上千的人,那你還不演了?」

  之琬忍住笑,招呼老胡道:「胡師傅,辛苦你了。」

  老胡坐下調了調弦,道:「哪裡說得上辛苦?好多年沒有這麼暢快過了,三天三夜不睡也不覺得辛苦。」

  喚茶插嘴道:「不要說閒話了,要排趕緊排,排完了我們還有事。」

  白荷衣喝道:「喚茶!」

  喚茶應聲回嘴道:「做什麼?告訴過你不要叫我喚茶了,說過一百遍都不聽,當耳邊風嗎?叫我毛丫頭。我本來好好的名字,要誰多嘴多舌改的?」

  白荷衣臉氣得發青,待要說話,之琬示意老胡開始,老胡點一下頭,拉起了《皂羅袍》,白荷衣只得定了定神,唱道:「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之琬念白道:「這是青山。」白荷衣便唱道:「遍青山--」之琬插道:「啊,這是杜鵑花。」「--啼紅了杜鵑,」之琬道:「小姐,這是荼蘼架。」白荷衣唱道:「荼蘼外煙絲醉軟。」之琬念道:「是花都開了,那牡丹還早。」白荷衣唱:「春香啊,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之琬道:「成對的鶯燕呵。」兩人合唱道:「閑凝眄,生生燕語明如剪,嚦嚦鶯歌溜得圓。」之琬念白:「這園子委是觀之不足也。」白荷衣唱:「觀之不足由他繾,便賞遍十二亭台也枉然。」

  俏語嬌音,隨著老胡的琴聲慢慢收梢。兩人載歌載舞,盡情演了一出《遊園》,唱完相視一笑。

  老胡收了弓,贊道:「好,兩位老闆這一出《遊園》真是好,沒得說,今晚一定唱個滿堂彩。不用再排了,就這樣唱,秋小姐,你今晚過後,就成紅角了。」

  喚茶先頭還聽得入迷,這時又不樂意了,哼道:「兩位老闆?哪裡來的兩位老闆?她算哪門子的老闆?」

  白荷衣剛要出聲喝止,就見琴湘田拄著一根杞木拐杖,呵呵笑著走來,道:「毛丫頭的話倒提醒了我,菀兒今晚首次亮相,是該取個藝名。看叫個什麼好呢?師哥叫荷衣,師妹也該有個'荷'字。」

  四人見他來了,一起行禮,之琬扶他坐了,道:「那就請師父賜個字。」

  琴湘田點頭道:「嗯,就叫荷心吧。你是'問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知為誰苦',荷衣是'紅衣半落,狼藉臥風雨',用同一闋詞裡的字,我也可以號稱我這個班叫'荷香班',我就是荷香班主。」

  之琬掩嘴笑道:「我以為要叫'摸魚班',那師父就成了摸魚班主,人家聽了還以為是一家打魚的。」說得其他幾個人都笑。

  喚茶不懂,睜大眼睛問道:「為什麼叫摸魚班?」

  之琬解釋道:「師父剛才用的都是元好問的一首詞,詞牌名是'摸魚兒',我就跟師父開了個玩笑。」

  喚茶「哦」了一聲,複又別轉臉去道:「哼,別人都不說,就你說,是想顯得你學問大嗎?'荷心,荷心',你是何居心?」

  之琬不理她,向琴湘田道:「謝師父賜字,那一會兒戲院來問掛牌的名字,就告訴他們是夏荷心吧。」

  喚茶又聽不懂了,忍不住問道:「為什麼是'夏荷心'?是荷花開在夏天,才這麼取名的嗎?」

  之琬淡淡地道:「我夫家姓夏,你不記得了嗎?」

  喚茶聽了一呆,倒訕訕地不好意思起來。人家明說了有夫家,自己再牽絲扳藤纏夾不清,就是笨了。

  琴湘田道:「我來是叫你上樓去,你師母在倒騰箱子,說要把壓箱底的寶貝給你做行頭,你去揀兩件晚上穿,就不用另做了。」

  之琬扶琴湘田起身,道:「那師父我們一起去看吧,看看師父藏了些什麼好東西,不拿出來給徒弟,難道是要給老鼠,讓它們唱一齣'老鼠嫁女'討你老人家歡心?」

  說得琴湘田歡喜不盡,笑著和之琬上樓,在沙發裡坐下,用拐杖指著箱子道:「這箱子裡都是伯父留給我的行頭,說是伯父的,其實是伯母的。她的行頭精緻漂亮得,世上沒幾個紅伶比得上。衣料是個上等的,這且不用說,那上頭繡的花,外頭的繡莊哪裡比得上?都是喬家的女眷花了一輩子心血慢慢繡成的。外頭是趕活,她們是細磨。對了,就是你的外祖母她們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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