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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白荷衣吃驚地道:「師妹,你……」他知道之琬把她的繡作看得跟命一樣重要,這時說拿出去賣掉,怎麼捨得的?

  之琬淡淡地道:「這是我專門繡了賣的,都是單色的花樣,繡得粗,算不了什麼。何況有什麼比師父師娘要緊?兩位老人都是快七十的了,還要為吃飯操心,我怎麼還坐得住?能盡一份力就盡一份,我也好安心。」

  白荷衣知道她說的都是實情,不好推辭,打開綾子,第一幅蒼黃底子上繡白色的菊花,第二幅是雪白的素絹上繡的綠梅,第三幅是淺綠的綾子上繡的墨竹,第四幅是珠灰的底子白描的蘭草。每幅中間都隔有薄絹,雖然是常見的梅蘭竹菊圖案,又是單色繡,卻是清雅絕俗。他贊了幾聲,仍舊包了,坐了車到朵雲軒去看琴湘田的畫賣得怎樣了。琴湘田早在五十年前在上海便享有盛名,四十餘歲後閉門課徒,學書學畫,如今也有二十餘年,畫作在滬上頗有名氣,這番又是因呼應梅老闆拒演而賣畫,因此賣得不錯。白荷衣收了錢,隨口問道:「貴店收不收繡品?」

  經理姓陳,和白荷衣一來二去地熟了,便道:「一般不收,我們是做字畫的。不過你白老闆的東西,定是好的,可以試一下代售。東西帶著嗎?」

  白荷衣展開卷軸,請陳經理過目。陳經理一看,眼睛都直了,摸出一塊雪白的手帕,隔著手帕一幅幅細看,贊道:「好,好,好。以針代筆,以線代墨,幹、濕、濃、淡、焦無一不著。這綠梅是王冕的墨梅,墨竹是鄭板橋的藍本,蘭草是南宋鄭思肖鄭所南翁的露根蘭,白菊也是他的,你看上頭還有他的題畫菊詩:花開不並百花叢,獨立疏籬趣未窮。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鄭所南翁畫蘭,專畫露根蘭、無根蘭,皆是無土蘭,你道是什麼原因?'土為蕃人奪,忍著耶'?這刺繡之人,應該是深有感觸才會以所南翁的畫為本,不著一言,卻滿懷悲憤。畫本是佳作,這且不論,還得是繡畫之人選得好,有心思,更有技法,才能盡顯畫中之意。白老闆,這是誰家高手,作此精繡?」

  白荷衣並不懂畫,王冕鄭板橋還聽說過,這鄭所南翁是誰就不知道了,聽陳經理這麼一說,才知道之琬於繡針中藏有胸臆,深感佩服,因道:「是我師父的收藏,我卻不知。我師父視如珍寶,要不是現在世道艱難,怎麼捨得割愛?」心裡直後悔,不該沒給師父看過就拿了出來。

  陳經理連聲附和,道:「那是那是。不知白老闆這四幅繡品要價幾何?要不是我是個小職員,沒多少錢,我自己就收藏了。」用手帕托著,一幅幅攤開在條案上,俯身細看時還拿手帕捂住嘴,生怕有鼻息口沫濺上。

  白荷衣呆呆出神,並不答話。經理也渾然忘我,只管細看。過了一會兒,白荷衣道:「家師只是讓我出去問一下貴店是否收繡品,並沒有說一定要賣。我因今天要來此地,便自作主張拿了出來,還沒問過家師定價。這樣,我拿回去問了家師確切數目,再來麻煩陳先生。」撣下長袍的袖頭,用衣袖墊著,一張張收了,卷起來,仔細用白綾裹好,又在案邊拉了幾張高麗紙卷在外頭。

  陳經理在這一行,見多了臨要賣時又捨不得的主顧,也不奇怪他的做法,只道:「那好,如果琴老闆要賣,朵雲軒願借出一面白壁。這樣的繡作,掛在小店,那真是蓬蓽生輝。」

  白荷衣敷衍兩句,告辭回家,謝小姐已經等著了,正由琴師老胡師傅陪著吊嗓子。她跟白荷衣學戲已有月餘,一個星期上兩次課,和白荷衣、老胡已經相熟,因此可以主人不在也放她進來。正唱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唱來唱去唱不到板上,白荷衣把卷軸放在茶几上,道:「錯了錯了,'美'字一板,'奈'字一板,不可連著。」自己唱一遍,命她跟上,只一句便學了七八遍,才稍有點兒板式。白荷衣聽得耳朵都痛,說:「可以了,今天就到這裡吧。」

  謝春紅咬著嘴角,扭著手,笑說:「白老闆,我是不是特別笨啊?」她今天穿一件陰丹士林的布旗袍,顯得樸素大方,更符合她女學生的身份。這陰丹士林布,自從被影后陳燕燕當標誌似的穿著後,幾乎每個女性都有一件。

  白荷衣這幾年和之琬這樣的聰明人在一起,真是覺得這個女學生有點兒笨,但人家是付了大價錢來學的,怎好說出來,便支吾道:「不是不是,你剛學,慢慢來,過一陣子就會好些了。」

  謝春紅像是不信,只說:「白老闆,你哄我的吧?你這樣的紅角,要不是現在打仗,你要學梅博士高風亮節,罷演在家,怎麼會理會我這樣的生手?」

  白荷衣被她說破,訕訕地不好意思,賠笑道:「誰一生下來就會?都是從生手來的。」

  謝春紅靠上前來,拉著白荷衣的衣袖,道:「白老闆,你不用說好話讓我寬心,我知道我笨,但我會用心的。我以前在天蟾舞臺看過你的杜麗娘,馬上就迷住了,就想著什麼時候能跟你說上話。可惜一直沒遇上這樣的機會,誰想到你會登報收徒,我就馬上來拜師了。白老闆,我人雖笨,心卻是誠的。」

  白荷衣被她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抽身退開,說:「謝小姐,今天的課就到這裡,我不送了。」忙忙地逃到裡頭去了。

  老胡先前看到兩人在糾纏,假裝埋頭收拾胡琴,不朝這邊看一眼,聽謝小姐說「我走了,下次再見吧」便胡亂答應了一聲,等她走了,才搖搖頭,好笑地收凳子,關窗戶。他在這一行多年,見慣了年輕貌美的小姐、風韻猶存的姨太太、甚至軍閥粗魯男子等各式人物青睞小生武生、男旦坤旦,早見怪不怪。白荷衣是諸多潔身自好的伶人中的一個,純良恭敬,人品超然。謝小姐這樣的喬癡扮嬌的女學生,白荷衣只會敬而遠之。只是前幾次謝小姐都甚是規矩,今天不知怎麼,一反常態起來。

  白荷衣聽見謝小姐走了,才出來拿卷軸,四周一尋,不見蹤影,便問老胡:「你看見放在這茶几上的一個卷軸沒有?這麼長,這麼粗,外頭裹著高麗紙。」

  老胡搖搖頭,問:「怎麼,不見了嗎?」

  白荷衣急起來,說:「是啊,我記得我進來,聽謝小姐唱得不對,便教她,是把卷軸放在這只茶几上的。後來我到裡邊去,是空著手進去的。這才多大會兒工夫,就不見了。」他和老胡從小就認得,自不會懷疑他。

  老胡也不會想到那方面去,腦中仔細把過程想一想,忽然叫道:「會不會是謝小姐拿走了,我剛才在那邊收琴,好像是看到她把手背在身後,走得急匆匆的。」

  白荷衣跌腳道:「該死。我早該看出她不是真的來學戲的,每次一來眼睛就骨碌碌地轉,我只當是年輕女孩沒個定性,原來是不安好心。」搶著到門口,叫車夫老劉趕緊拉上車,追了出去。

  逸村是幾十幢西洋別墅組成的一個封閉的小住宅區,只有一個大門開在霞飛路上,老劉拉著車往大門飛奔,遠遠地看見謝小姐穿著陰丹士蘭布旗袍的背影在急匆匆地走著,手裡果然拿著一個長形包裹。白荷衣揚聲喊道:「謝小姐,請站一站,把畫還我。」

  謝春紅回頭看一眼,腳下不停,小跑起來,轉眼出了大門,揚手截下一輛人力車,坐上去俯身向前,想是在吩咐車夫快走。

  白荷衣忙道:「快跟上謝小姐。」老劉哪裡等他說話,拉了車跑得飛快,死命跟著,生怕跟丟了。白荷衣自言自語道:「這位謝小姐偷走我的畫,她偷走了我的畫。該死該死,她來學戲時也沒問她住在哪裡。哼,她既然是來偷東西的,我要是問,她多半也會捏造一個假的。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老劉追得緊,謝春紅的車也逃得快,一前一後兩輛人力車在車流中穿來穿去,猛地前面橫插出一輛汽車,把謝小姐坐的人力車連人帶車撞翻在地,謝小姐從車座中被硬生生地撞飛出去,摔在馬路中央,這時老劉拉著的車也到了,堪堪停在她身前。

  周圍是被嚇得尖叫的路人,人力車夫像是沒摔壞,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嘴裡罵個不停,指著汽車嚷著要賠。路人一半倒去看他和汽車司機吵架去了。

  白荷衣搶著跳下車,先從地上拾起卷軸,再蹲下身去看謝小姐,那謝小姐腦後流著血,面色煞白,睜開眼睛,一眼看見白荷衣,張口叫了一聲:「白老闆……」白荷衣一把抱起她,放在老劉的車上,說:「快,廣慈醫院。」自己陪在車邊,跑著跟上,把那個人力車夫忘得一乾二淨。

  謝春紅在車裡蜷著,忍著疼,望著白荷衣,掙扎著開口道:「打電話,七三二九。」

  白荷衣點頭應道:「我記住了,七三二九,等到了醫院就打。」

  謝春紅停了一停,喘了兩口氣,忽然又問:「那裡頭,是繡的畫嗎?」

  白荷衣一驚,仍然答道:「是。」

  謝春紅勉強一笑,道:「告訴他,我辦到了。」眼睛一閉,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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