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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匆匆夏天過完,兩人早忘了登報尋人一事,一天報館派了小夥計把十多封信送來,說信箱租期早就到了,要轉租他人,這些信不來取,只好著人送上門來。琴太太打賞了小夥計,把信收了,一時不知該不該給之琬。粗略檢視一下那些信封,有的豪奢,是淡紫羅蘭色還灑了香水的,有的就是弄堂口小煙紙店裡最廉價的;有的字跡歪歪扭扭的,有的寫了錯字別字。光從信封字跡上看,配得上之琬人品的就揀不出一封,估計還是些好事之徒,流氓無賴等人。虧得當初沒留家裡的地址,不然還真是有得是麻煩。看看中秋將近,琴太太心想過了節再說吧,加上又是自己的六十整壽,太太姊妹間早就嚷嚷著要擺酒唱戲請客,一忙就把這事丟在腦後了。

  第十九章 冬至

  因生日是在八月十八,戰時期間,不好太過講排場,琴太太就提前三天,和中秋節一塊慶了。晚上等月亮上來,琴太太在天井裡擺了幾張圓桌,放些時令水果,中西甜點,南北月餅,咖啡香茗,還有現調的一大缸子果子酒,亦中亦洋,客人主人都便宜。借了筱太太家的兩個僕人,加上張媽趙媽喚茶招呼客人,倒也支撐下場面了。客人不過是幾家常走動的,筱太太,梅太太,楊太太,她們的先生,幾家的女兒。還有琴湘田的幾個老搭檔,和白荷衣搭台的幾個名伶。各家的琴師鼓師等。

  白荷衣扮了散花天女又唱又比地唱了一出《天女散花》,琴湘田久不開口,這次也唱了一出《蟠桃宴》,其他人也都有上佳段子,最後幾個琴師鼓師合奏了一套《碧天賀壽》,把琴太太歡喜得什麼似的。

  聽完了戲,扮的人換下戲裝,穿回衣裳。夜深轉涼,琴太太把眾人請進客廳,張媽趙媽端出熱的川貝秋梨蓮子桂花甜酒釀來,奉與眾人。眾人這半天吃了許多生的涼的,再換上這甜絲絲酸津津香馥馥暖融融的湯羹,都道聲好。筱太太道:「這是什麼羹,以前從沒見過。」

  琴太太道:「這是我女兒孝敬我的家傳點心,是從她曾祖父那裡一路傳下來的。他家裡養著家班,演過大戲後,便上這碗養顏養嗓子的甜羹。」

  筱太太指著她,向其他幾位太太笑道:「得了個女兒,看把她的骨頭輕成什麼樣了。」眾人都笑,贊她這個義女收得好。

  琴太太巴不得地道:「不是我誇自己的女兒,大家看看這幅《金玉滿堂》,覺得如何?」指著堂上掛的一幅繡品,酸枝木的框子,裡面繡的是海棠玉蘭和桂花,鮮豔嬌美,花葉生香,仿佛剛才的桂花甜酒釀的香氣是從這幅繡品裡散發出來的。

  楊太太第一個贊道:「好,這樣的繡品,怕是從南通傳習所雪宦沈壽那裡得來的吧?這樣的繡工,斷不是她的弟子繡得出來的,肯定是雪宦的手跡。」

  楊先生看了看道:「這是新的,底子新,框子也新,不會是沈壽的傳世之作。不過繡得是真好,不輸給沈壽。」

  梅先生聽他們說得熱鬧,也湊過來看,一看驚道:「這不是沈壽的蘇繡,是真正的顧繡。自清末之後,就少有人會了。沈壽的蘇繡是從顧繡中化出來的,又帶有東洋西洋的畫風,這個卻一絲一毫也不見西洋畫的筆法。琴太太,這樣的繡品,如今市面上一件也找不到,且是新的,你從哪裡得來?如有多的,可否勻我一件?」

  琴太太得意地道:「沒有多的,只有這一件,再多錢也買不到。告訴你們吧,是我女兒繡了送我的生日禮物。」在室內找到之琬,招手道,「菀兒過來。」

  之琬正和筱太太的兩個小女兒、還有梅小姐楊小姐說話,聽琴太太叫,道聲歉,走到琴太太身邊,笑道:「媽媽叫我?」

  琴太太道:「楊先生梅先生要見見我家的針神。喏,先前你們已經見過了,我女兒紫菀,這幅《金玉滿堂》就是她繡的。」

  之琬含笑謙虛應道:「媽媽又在拿我說笑了,不過是天長無聊,隨便繡著消遣的,哪裡就稱得上針神呢?」

  梅先生先前已經見過琴家這位新收的義女,只當是富家太太慣愛的遊戲,也沒留心,這時才把之琬細細看了一番,道:「秋小姐,非是我誇你,這樣的繡技,全國找不出第二個,你是跟誰學的?這沒個十年八年繡不成這樣的。」

  之琬胡亂搪塞道:「不過是跟家裡的長輩學的。」

  琴湘田對這個女弟子也甚是得意,插口道:「秋小姐是喬伯崦喬霞翁的曾孫女,喬霞翁的一位夫人便是松江丁佩的再傳弟子,而這位丁佩就是顧名世的曾孫女顧蘭玉設帳收徒後的得意門生,我家菀兒算得上是顧繡的嫡傳。」

  梅先生悚然動容,道:「哦,怪不得,原來是家學淵源。秋小姐,能否為我繡一幅,梅某一定重重相謝。」

  之琬淡淡地道:「我家繡品只做家用,從不出售,梅老伯之願,怕是無法達成了。」說起來之琬很有些她父親喬伯崦的名士脾氣,狷介孤僻,不喜應酬。何況她的繡作全是她抒懷傳情之作,怎麼會拿去賣錢?

  她這話一出,倒把旁人聽得訕訕地不好意思,梅先生更是沒趣,連聲道:「秋小姐,梅某絕沒有這個意思,只是太喜歡你的繡作了,秋小姐勿怪。」

  琴太太這是第一次看到之琬的不隨和,心裡也怪梅先生拿錢說事,把人看低了,因此也不說話。琴湘田雖然覺得之琬當面拒絕人家頗讓人下不來台,但話說得已經很委婉了,他再要出聲,倒像是著了痕跡,索性當小孩子口沒遮擋,童言無忌好了,因此也不開口圓場。

  之琬只是笑笑,不再答話。眾人一時被這個清高怪僻的年輕女子所窘,場面為之一冷,楊先生見狀打個哈哈道:「秋小姐當然不會見怪,要怪只怪我們這幫老傢伙看見了好東西就想搬回家去。老實說,我要有錢,就把哈同花園買了,做我的別墅,哈哈,哈哈哈。」

  眾人也都跟著打哈哈,梅先生自嘲道:「哈同那個老傢伙又不缺錢用,怎麼會賣?要不你把我的別墅買了去?」

  梅太太用大家都聽得見的耳語對楊太太說道:「還不趕緊查查,他要買別墅做什麼?」

  楊太太啐道:「作死呢,尋我開心啊?」

  大家嘻嘻哈哈笑一陣,一時夜深了,各自告辭散去。第二天起來,之琬行若無事,照舊練功刺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儼然還是喬家的深閨小姐。琴太太自己幼時也是這麼過來的,因此絲毫不覺得有異,倒是白荷衣覺得這麼年輕的姑娘老關在家裡不對,變著花樣地哄她出去看戲看電影吃飯跳舞,之琬被那些地方的聲色犬馬、燈紅酒綠嚇得不輕,到後來是更加不肯出去,天天午後坐著刺繡,繡來繡去都是繡的海棠花。垂絲海棠、西府海棠;白海棠、粉海棠、含苞的、盛放的、凋謝的;手帕上、衣襟上、裙角上……散落在不同的地方,沒有大幅的,全是三朵五朵一小簇。

  琴太太一天問她為什麼只繡海棠花,之琬凝視著正在繡的一朵女兒棠,漫聲吟唱道:「……可憐奴在深閨等,海棠開日我想到如今……」琴太太這才知道她生日時收到的那幅《金玉滿堂》人情大了,也才明白那天梅先生說要問她買一幅繡品時她那麼冷淡的原因。她刺繡不是為了別的,只是在繡花時等著心上人的消息。琴太太感喟道:「癡丫頭……」

  之琬忽然問道:「媽媽,那些信?」

  琴太太道:「你還是想起來問了,我去拿給你。」拿了那十多封信來,之琬一封一封檢視,看過一遍後扔在一邊,拿起針來接著繡。琴太太問:「不打開來看一看?」

  之琬頭也不抬,答道:「不用了,媽媽你看,收信人一欄寫的都是秋小姐、秋妹,沒有一個寫全了名字,寄信人那一欄也沒留名。連名字都不知道,一定是不相干的人。都扔了吧。」

  琴太太暗暗佩服。她看了只是覺得寫信人的字跡不像是有教養的人寫的,卻沒想到從收信人處也能看出端倪。是啊,如果真是夏陽見報回復,怎麼會不寫全名字?怎麼會只寫一封,沒有回音就罷了?這些信是登啟事後一個多月才送來的,夏陽真要是看到了,這段時間應該接二連三地寄信了吧?她實在替之琬心痛,試探地問道:「琬兒,那你還等嗎?」

  之琬住手停針,眼望窗外已是一派肅殺的冬景,道:「媽媽,我活在這裡,便是為了等他的。不等他,我活都不用活了。」

  琴太太聽她這麼說,微微慍怒道:「你還年輕,大好年華,怎麼能說這樣的話?那我和你師父又算什麼?你的父母呢?你就不為他們活了?」腳步匆匆,袍角纏踝,逕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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