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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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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琬點頭道:「是,師哥天天都來,師哥不會跑。」放開手,靠在琴太太懷裡,說,「娘,你也在那,你也不會走。」 琴太太又被她勾出了眼淚,哄著她往樓梯上走,道:「菀兒,來,咱們回房去,你先睡一覺,明兒再學。」 之琬乖乖地道:「是的,娘。」神情語調便如一個孩子般地乖順聽話。琴太太叫來毛丫頭,兩人一起把她在床上安頓了,之琬癡癡呆呆不言不語,由著她們替她換了寢衣,蓋上被子,拉密窗簾,琴太太溫言道:「菀兒睡吧。」她便閉上眼睛,果真睡去。琴太太看她睡熟,才起身離開,掩好了房門。 回到樓下,琴湘田和白荷衣忙問情形,琴太太握著手帕,拭著眼淚道:「今兒去了她家,像是沒打聽到一點兒消息,她剛訂了婚的夫婿又去打仗了,生死不明,也沒跟她聯繫上,回來就聽見你唱這個,這不是正好戳在她心窩上嗎?」 琴湘田和白荷衣都問道:「她未婚夫婿?」 琴太太又是傷感又是得意,說:「怎麼,你們都不知道吧?我們上午去報館登了尋人啟事,也不知道會不會有回音。」 那兩人感歎一聲,不再說話,忽然琴師老胡師傅道:「這位小姐唱得真好,真真唱出這齣戲的味道。嗓子也好,純粹自然,一派天真,一丁點兒沒有練壞,不,是沒有練過。這是一個閨門旦的好苗子啊。琴老闆,這就是你說的新收的女弟子吧,果然好眼光。」 琴湘田和白荷衣相視無言。當日說要收她為徒,也聽過她唱的幾句《牡丹亭》,不過是權宜之計,為的是方便行路,容易照顧,哪知道她今日初試啼音,就一鳴驚人,竟然有這樣的潛質?再說琴太太又說了要收她為義女,就不再當她是徒弟了。這一下好叫兩人為難。這一下到底是做女兒好,還是做徒弟好?做女兒,可惜了這麼個難得的好苗子,做徒弟,怕是對不起喬家的恩情。畢竟梨園行不是好待的,開口飯不是好吃的,一個女孩兒家,在這樣的亂世,真要入了行,怕是難處多過易處。 想了半天,琴湘田道:「菀兒要是願意學,就教著,也不用說死。會兩出戲也不妨事,藝多不壓身嘛。她要是學學不想學了,就做個票友,閒時有個消遣也是好的。」 白荷衣道:「師父想得周全。只是以前怎麼沒聽她提起過有未婚夫婿的事?」 琴太太嗤道:「這樣的事兒,她一個大姑娘家,怎麼會跟你們兩個男人說呢?」 過了兩日,之琬精神稍佳,又有說又笑的,忽忽似忘了那天在崇德大樓門房處受的打擊,見了白荷衣,便道要師哥教戲,白荷衣有了琴湘田的主意,也就教她這出《春閨夢》,說:「這齣戲吳菊癡先生根據唐詩《新婚別》、《兵車行》、《隴西行》編寫而成的,寫張氏思念丈夫,在夢中和他重聚,又追到戰場上,看見滿地的骷髏屍骸,一驚而醒,方知是夢。」 之琬出神一時,喃喃地道:「陳陶的《隴西行》?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呵呵,」慘笑兩聲,回過神來道,「很好,現在唱這個倒是合適,比《牡丹亭》好。《牡丹亭》中雖然也有《淮警》、《寇間》、《圍釋》幾折,不過是陪襯,不如這《春閨夢》悲慘淒切。」 白荷衣從琴太太處聽說了她的事情,知道她為什麼對《春閨夢》這齣戲這麼癡迷,那真是感同身受。他怕觸痛她心懷,不敢多說其他,簡單講過情節後,便從唱詞教起,先讓她把唱詞記住了,再跟著胡琴學唱腔。之琬記性又好,悟性又高,不多時便記住了,白荷衣又說她唱功尚可,只是身段上差些,又從最基礎的手眼身法教起。之琬唱戲,不過是常年地靠聽聽出來的,身段什麼的,只看過沒練過,好在她年紀尚輕,學戲雖然有點兒晚,但天資聰穎,根基又好,幾個月後,已經有模有樣,有板有眼了。白荷衣登臺演戲的時候不能教她,便由琴湘田教。琴湘田邊教邊感歎這個女弟子又聰明又用功,關節地方一點便通,一教便會,身形又瘦溜苗條,扮相又嬌美端莊,嗓子又清婉妙麗,祖師爺真是賞了她這碗飯吃,不唱戲還真是可惜了。又說要多聽名家,兼收並蓄,之琬不肯上戲院,白荷衣便捧來了自己家的留聲機,京昆名家的唱片,讓她閒時聽著琢磨。 這當中景泰珠寶行的經理親自送了胸針來,琴太太用自己的錢付了,胸針和金條一起收在保險箱裡。之琬像是忘了這回事,她不提,琴太太也樂得不提。她想好不容易之琬變得開朗了一點兒,又去拿這些事擾亂她做什麼呢?她真要想知道,找自己一問就是了。 轉眼到了炎夏,之琬身子弱,每年盛夏時都吃不下東西,飲食偏於清淡,精神頭便越發地沒有了。琴太太是北方人,這南方的暑氣她也一慣地吃不消,自己也有些懶吃懶做的,便讓之琬也歇夏,只在清晨練一小會兒功。之琬又不願意像當下的時髦女性那樣愛活動交際,雖有幾家太太來邀請琴太太秋小姐過會,她一概懶得理睬。日長無事,一天出門購齊繡架繡繃絲線花針素緞銀剪等物,在午後的蟬鳴雀靜中繡起花來。有時讓毛丫頭放一張《貴妃醉酒》、《遊園驚夢》,一邊繡花一邊聽戲,讓她仿佛又回到了喬家大宅子裡,這時方覺得當時的日子真是靜如古井,波瀾不驚,讓她好生嚮往。曾經讓她心潮起伏的熱烈情愛倒像是隔世的回憶,輕易想不起來了。之琬常在口渴的時候誤將毛丫頭叫成「喚茶」,毛丫頭喜歡這個名字,一頭埋怨太太不給她取個好名兒,從小到大一路毛丫頭叫到現在,人家早不是毛丫頭了,一頭央求琴太太答應把自己名字改作「喚茶」。琴太太哪有不准的,琴家上下包括白荷衣,都管毛丫頭叫「喚茶」了,只偶爾在玩笑時才叫一聲毛丫頭。 之琬繡花,琴太太開頭還只當她是閑極無聊繡著玩的,等過了十來天,見月白色的緊厚素緞繡布上一朵海棠花像在春雨中顫顫地開了出來,翠綠的枝葉上猶帶雨滴,粉中帶白的花瓣嬌怯怯欲墜非墜,若不勝風,鮮活無比,才驚歎連連,說道:「菀兒,你這手絕技堪稱針神,拿到萬國博覽會上去,怕不要技壓群芳?」 之琬笑道:「媽媽要是喜歡,我就繡了送你,你上次不是說你快六十大壽了嗎?女兒沒別的孝敬,只會繡幾支花兒朵兒。只是這個海棠花兒不大喜慶,明兒我繡個'流雲百蝠''百壽圖'什麼的,好不好?」 琴太太把那朵花兒看了又看,歡喜非常,說:「那些醜蝙蝠老壽星的我不喜歡,還是這朵花兒好看,我就要這個。我小時候家裡的院子裡就種得有一株西府海棠,我們北平人家,都喜歡在四合院裡種海棠和玉蘭。」 之琬道:「是了,海棠、玉蘭,再加上金桂,合起來就是'金玉滿堂',也是吉利話兒,那我就在邊上再添一支玉蘭花和桂花。媽媽你生日是幾月,我看趕得上不?」 琴太太道:「不錯不錯,就是金玉滿堂,我們家老爺子住的北房的門口,東邊是一株西府海棠,西邊就是一株白玉蘭。我小名就叫桂枝,」說到這裡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是中秋後三天生的,所以叫這個名兒。」 之琬也笑,道:「記得上次媽媽跟我說老姓是安佳氏,漢姓是安,那媽媽的閨名就是安桂枝了,還真是個小姑娘的名字,和眼前這模樣對不上號呢。還有三個月,來得及來得及,正好這大夏天沒法練功,等我繡好了安上裡子,挖好邊裱起來,時間都夠了。」 琴太太左看右看,越看越是喜歡,拉起之琬的手摩挲著說:「我說姑娘,你這手怎麼生得這麼巧的?小時候我娘也教過我繡花來著,我們都要用花樣紙在布上先描個樣子才開始繡,你就這樣隨想隨繡嗎?」 之琬拿過一本《良友》雜誌,封面上頭正是一幅海棠花的彩色照片,說:「我是照著這個繡的。」 琴太太拿著比了比,幾乎不相信,說:「照著繡就能行?不用描在布上?換了我就不行。還有這些顏色,都是你自己配的吧?」一轉眼看見前頭一大堆的各色絲線,嚇了一跳,說,「這麼多線?怪不得繡出來比照片還鮮亮。」 之琬道:「絲線有光,對著太陽,當然比照片鮮亮了。」抽出一根絲來,剪斷了,撚開線頭,劈成八股,一股股分出來,搭在一邊,再從衣襟上取下一枚針,對著亮處輕輕一送,紉上了針,接著繡一片花瓣。繡了十多針,換一種顏色再繡。一片花瓣換了有七八種粉紅色,琴太太幾乎分不出兩種之間有多大的區別,但看繡完後的這片花瓣,端的是像真的一樣,由淺至深,無跡可尋。而之琬襟上飄著十多根絲線,是只見絲線不見針。 琴太太驚問道:「這是人繡出來的嗎?」 她不過是隨口這麼一說,言其出神入化。之琬卻是個老實人,本來就有心病,被她問得一愣,無可奈何地道:「你說呢?」 琴太太點頭道:「不是人,是人精。就跟《鬧天宮》裡的孫猴兒是個猴精,八戒是個豬精,《鹿台恨》裡的蘇妲己是個狐狸精,妹喜是個琵琶精,《白蛇傳》裡的白娘子、小青是蛇精一樣,你是個人精。」說著自己也笑起來了。 之琬才知道她在說笑,想想自己的離奇遭遇,真算起來,也許要劃在妖精一類裡頭也未可知,她笑道:「媽媽看戲看多了,張嘴就是戲裡的故事。」 琴太太道:「誰讓我嫁了個戲子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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