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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之琬說了地址,琴太太說不遠,吩咐車夫照路牌找去。不多時到崇德大廈樓下,之琬看這大廈是一幢高樓。她來了幾天,也知道這是西洋公寓,住的人多半是有些洋背景。抬眼看一眼三樓,窗戶緊閉,窗簾拉上,顯見是屋裡沒人。她下了車,朝樓門裡走。琴太太留在車上,坐著等她回來。之琬沒有邀她一起去,她也不去探聽之琬的隱私。大戶人家出來的人,都知道要尊重別人的私事,人家不想說的,不去刨根問底。

  剛進樓門,之琬只覺裡頭一暗。過了一下等眼睛適應了,正找樓梯,忽然門邊一間小房間裡出來一個穿著中式褲褂的中年男子,五短身材,圓頭寬額,眉眼很是機靈。見了她就又驚又詫地問道:「秋小姐,你還在上海啊,我當你和先生太太一塊走了呢。你們去年走得那麼匆忙,連家什用具都沒帶走,我白撿了一隻沙發,嘿嘿。秋先生秋太太都好?現在在美國了吧?」神情很是熱絡巴結。

  之琬猜他是這個大樓的看門人,微笑一下,道:「是,他們在美國。我今天過來看看,夏先生後來來過沒有?」

  門房道:「沒有。夏先生沒和你們一起嗎?我當你們是一起走的呢。哎呀,你們在美國多好啊,回來做什麼呢?日本人在上海橫行霸道的,過外白渡橋要向他們的膏藥旗子行禮,哼,我才不高興行禮,我就不去。你能把我怎樣?還好我們這邊是租界,他們不來搗亂,才太平些。」

  之琬聽紫菀爸爸和吳霜媽媽確實走了,夏陽也沒來過,雖然早知道是這個結果,心裡仍是一陣失落。

  那門房又道:「你家的房子已經租出去了,現在住的是羅宋人,一天要讓我送兩趟牛奶一趟報紙,又要我買香煙買自來火,好像我是他家的僕人。秋小姐,這些羅宋人哪裡有秋先生秋太太好,過年過節都不忘打賞。」

  之琬會意,打開包摸了兩個錢,遞給他說:「要是夏先生來,問起我,你就告訴他我現在住逸村。」

  門房接過錢,笑眯眯地道:「知道了,秋小姐,我見了夏先生會轉告的。」

  之琬轉身要走,忽然覺出不對來,又回頭問道:「去年八月我和爸爸媽媽一起回來一起走的,是吧?當時夏先生在不在?」門房口口聲聲說「你們一起」、「你們走得匆忙」、「你回來幹嗎」什麼的,可見他是見過紫菀的,那就是說紫菀回來了?所以他們才走得徹徹底底,不留一點兒牽掛,也沒回頭到吳鎮找她,也沒留人在上海等她,他們是和紫菀一起走的呀。

  紫菀回來了?怎麼她留在了這裡,沒有回到過去嗎?啊,是了,留在這裡是她自己的選擇,她一心想著要回到夏陽身邊,所以才出現了混亂和差錯,被拋在了被炸毀的吳鎮,孤零零一個人,在這世上漂泊。怪不得夏陽也沒了音信,紫菀跟他在一起,他又哪裡用得著回頭來找她?是她自作多情會錯了意,以為他喜歡的人是自己,不是紫菀。既如此,那她就是一個多餘的人。虧她還心心念念地想著他,還登報尋他。但是,那個被埋在吳家墳山的吳夫人之琬又是誰?是誰在之琬的身體裡和吳三少爺結婚生下吳霜,又在自己眼前死去?難道是那只老狐?之琬越想越是想不明白,腦中如亂麻一團,理不出頭來。眼中酸酸的,只想大哭一場。

  門房卻被她問得莫名其妙,道:「是啊。你們一起走的,所以我才奇怪,怎麼你一個人回來了?夏先生?有啊,有看見過的。」

  之琬像是沒聽見,拖著腳回到車上,呆呆的,一句話也說不出。

  琴太太料想是沒有家人的下落,怕她傷心,不敢多問,抱住她肩頭,拍兩拍,歎口氣,朝車夫說:「走吧,回家去,筱太太家不用去了,我看菀兒像是沒精神。」

  車夫應了,拉起車把朝家的方向跑。

  之琬淚眼迷蒙,哀怨地道:「乾娘,我如今真的是一個人了。」

  琴太太聽了,眼淚止不住落下來,道:「不要緊,有乾娘在,你就跟著我,從今往後,咱們娘兒倆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你也別叫我乾娘了,就叫娘,我就是你親媽媽,你就是我親閨女,啊?」

  之琬大哭出聲,抱著琴太太道:「娘,親娘,要是沒有你,我該怎麼辦?」

  琴太太抱緊之琬道:「噓,別哭別哭,在大街上呢。要哭咱們回家哭去。」說完拿了手帕蓋在眼上,也哭了起來。

  第十八章 春閨

  回到琴家,剛進大門,就聽見幽幽的胡琴聲,天井裡一張靠背藤圈椅裡坐著琴湘田,一邊的骨牌凳上坐著琴師,疊著腿,架著胡琴,正在拉琴。中間白荷衣走著碎步,家常的衣服外面罩了件粉紅的花帔,腳下是一雙桃紅色的彩鞋,抖著水袖唱道:「可憐負弩充前陣,歷盡風霜萬苦辛,饑寒飽暖無人問,獨自眠餐獨自行。」

  之琬聽了,不免一怔。這是她第一次聽這樣婉轉幽深的西皮二六,不是聽慣的昆曲,但淒涼哀怨的聲腔卻觸動了她的心緒,不由自主地站在一旁細聽。胡琴怨曲在她是陪著她長大的舊日夥伴,一聽到這樣的曲聲,她就仿佛回到了喬家的深宅大院內,一邊繡著戲服,一邊聽著曲子,不用多思多想,心境自然平和。

  那白荷衣又唱道:「可曾身體蒙傷損,是否烽煙屢受驚。」那一個「屢」一個「受」字,在他口中婉轉三千遍才得以吐出,一種似恨似怨,如泣如訴的心情像鑿石般地擊打在之琬心上。除曲子悲苦外,曲詞更是傷情。

  「細思往事心猶恨,生把鴛鴦兩下分。終朝如醉還如病,獨倚薰籠坐到明。去時陌上花如錦,今日樓頭柳又青,可憐奴在深閨等,海棠開日我想到如今。

  」門環偶響疑投信,市語微嘩慮變生。因何一去無音信,不管我家中腸斷的人。

  「畢竟男兒多薄倖,誤人兩字是功名。甜言蜜語真好聽,誰知都是那假恩情。」

  白荷衣的尾音在琴聲中悲咽,一回頭見之琬站在門邊,臉上早已是淚痕斑斑,不覺驚問道:「師妹,怎麼了?」

  之琬恍似不聞,如癡如醉地問道:「這唱的是什麼?」

  白荷衣關切地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之琬,道:「《春閨夢》。」

  之琬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一字一頓地道:「春閨夢。」閉上眼睛,停了半晌,張嘴唱道:「細思往事心猶恨,生把鴛鴦兩下分。終朝如醉還如病,獨倚薰籠坐到明。去時陌上花如錦,今日樓頭柳又青,可憐奴在深閨等,海棠開日我想到如今。」渾然不覺已是淚眼婆娑,看著白荷衣道,「師哥,你唱的是我嗎?」

  在她開口唱時,眾人都是一驚,只有琴師不知道她是何人,見她開唱,自然而然地操琴相和,一段西皮流水把她的聲曲襯得越發地沉鬱愁苦。

  白荷衣聽她唱得這麼好,又是驚歎又是高興,見她問話問得奇怪,答道:「師妹,你終於開口了?學得真好,比我好上不知幾倍。以前聽過是不是?這是程硯秋程老闆的新戲,你在哪裡聽的?」

  之琬揪緊他衣袖,眼睛緊盯著白荷衣,自顧自說道:「師哥,教我,把這齣戲教給我。」

  琴太太心下明白是怎麼回事,這戲詞裡字字句句,都仿佛是之琬的寫照,叫她聽了怎麼不傷懷?她擦了擦淚痕,上前攙住之琬道:「菀兒,今天你也累了,明天再讓白師哥教。師哥天天都來的,又不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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