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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過了幾日,琴太太真的請了裁縫來家裡給之琬做衣服,裡裡外外置了全身的家當。之琬著實地過意不去,把當日逃難時吳霜纏在她腰間的首飾金條紙幣拿塊手帕包了,找到琴太太說:「乾娘,這是我的一點兒小零碎,乾娘收著,就算是疼我了。我們三個人在師傅家叨擾,實在是……」眼圈一紅,就要落淚。

  琴太太歎口氣,打開手帕,看了看,揀起一隻珍珠耳環替她戴上,說:「傻閨女,你的心太實了,你一個女孩子有家歸不得,有親找不到,正是要點兒東西傍身的,給我做什麼?你自己留著戴吧。花朵兒一樣的年紀,整日價素臉素面的,不成個樣子。你家原是大家子,等和父母團聚了,你要拿什麼謝乾娘不行呢?你這樣,可不是叫乾娘白疼你了嗎?」

  之琬聽了,哭得越發傷情。琴太太在一堆金器裡找著另一隻鑲珠耳環,托在手上一看,說:「咦,怎麼托爪松了?怕是你老這麼窩在帕子裡,窩壞了。幸好今天拿出來看,要是戴著丟了就可惜了,得拿到銀樓去重鑲一下。我看看,嗯,這印記是景泰樓的,那咱們就去景泰樓,他們家的東西,他們管修。左右沒事,我們今天就去,外面春光明媚的,老窩在家裡做什麼。來,換件新做的旗袍,咱們出去逛逛去。」

  琴太太幫之琬挑了件玉藍色鑲鈷藍纏銀白辮子花邊的毛料旗袍,長度蓋住腳面,若不是穿的半跟皮鞋,袍腳就快掃地了。外罩一件淡紫灰色的薄毛衣,織著鏤空花,襯得之琬色若春曉,眼如流波。琴太太自己穿一件佛青緞子起雲頭花鑲黑邊的旗袍,外面披的是駝色羊毛大披巾,腳下卻是一雙禮服面的厚底淺口鎖邊鞋,她說她還是習慣穿老布鞋,皮鞋穿著不合腳。

  兩人打扮好了,琴太太叫琴湘田來看,琴湘田放下畫筆,看了點頭道:「太太,有女兒的滋味真好,可以陪你上街逛公司挑衣服,說些女人們愛說的花啦朵啦衣裳鞋子的話,美吧?秋小姐這件外套顏色好,嫩,又不是輕飄,小姑娘就該穿得粉嫩些。」

  琴太太薄嗔道:「哼,往日裡你和荷衣兩人說說笑笑一塊兒在外頭喝茶吃飯,不早就美過了?我這才開始呢。荷衣呢?今天戲院有戲?」

  琴湘田歎口氣,道:「今天倒是沒戲,一會兒和琴師過來吊嗓子。如今這日本人掌管了市面,這戲不知是唱還是不唱。唱呢,被人說是商女不知亡國恨,不唱吧,他底下的車夫跟包琴師要吃飯。難哪。嘿,不該跟你們說這些,弄得你們逛街都沒了興致。快去吧,早去早回,就在大馬路二馬路上逛逛,別到虹口那邊去,那邊亂。」

  琴太太道:「知道了,老爺子,我們辦個事就回來。」

  之琬道:「師父,那我們走了。」琴湘田揮揮手,讓兩人快走。兩人並排坐了一輛自己家的人力車,一陣風似的出了弄堂,轉到大路上,不多時到了羅宋大馬路,兩邊店鋪林立,五彩炫目。陽光又好,街上都是行人。再次行在大街上,之琬不那麼害怕了,跟琴太太說說笑笑,然後停在了一家兩層樓面的鋪子前,琴太太說:「到了。」攙了之琬下車。之琬抬頭一看,門楣上寫著「景泰珠寶」。

  大門是對開的木框玻璃門,後頭襯著起縐打褶的鏤空白紗,推開門,一排玻璃櫃檯,後頭站著穿白衣罩西式黑馬甲的年輕男子店員,前頭設有讓客人坐的高凳,店裡頭已經有十幾名顧客,三三兩兩聚頭說著。

  馬上有店員上來招呼,琴太太挑個空位子坐了,打開小手提包,拿出手帕包著的珍珠耳環,道:「夥計,這個耳墜子珠子快落了,你給鑲一鑲,是你們店的東西,可不敢拿到外頭去鑲,誰不知你們店的鑲工是獨家工藝。」

  店員被她奉承得滿面笑容,說:「太太你說得一點兒沒錯,我們店裡都是老師傅。讓我看看,哦,不要緊,小毛病,一會兒就修好,太太要是不急,就在店裡隨便看看,我拿到後頭去讓老師傅修,馬上就好。」

  琴太太說:「我不急,就在這裡等著。」一邊四下看,慢慢走到另一個櫃檯去了。之琬坐在原地等著,稍時那個店員引出來一個年紀稍大些的人,端詳了她一下,問道:「是秋小姐?你瘦了好些,我都快認不出來了。」

  之琬心頭一驚,忙鎮定地道:「前些日子病了一場,就瘦了。」

  那人點頭道:「是啊,時局不好,人也容易生病。你去年訂的胸針早就到了,一直沒見你和夏先生來取,我們前些時候還打電話到府上,卻總沒人接,」試探地問道,「你府上還好吧?」看看她的穿著,不像是敗了家的樣子,便松了一口氣。

  自戰事爆發後市面動盪,有許多家破人亡的事,一些人家裡有了變故,不再有餘錢買這些不緊要的東西,下了訂金卻不來付餘款的事太多了,店裡打電話催過幾次無人來取,便可以出售,還白得一份訂金。但老店本著信譽至上誠實無欺的原則,沒得到回信之前,仍是保留著。店員一認出是曾經訂過胸針的秋小姐來修耳環,忙報告給了本店經理,經理為能夠注銷掉一筆呆賬高興,便親自出來見客。老店對老主顧的接待原是不同常客的。

  之琬心裡霎時間轉了七八個念頭,依稀記得夏陽提起過這回事,說要拿它當訂婚信物的。怎麼他回到上海已有半年,就沒想起過來取嗎?當下不動聲色地說:「去年訂的?時間長了,我快忘了。要不你把東西拿出來我看看,說不定我看了就想起來了。」

  那經理應道:「是,這麼長時間,我猜也是忘了。請等一下。」轉身到後頭房間去取了一本簿子來,放在櫃檯上。之琬暗笑自己,她本來以為會是那件物件。那經理打開來翻了幾頁,指著一行字念道:「四葉花珍珠鑲鑽胸針,是去年的五月十五日訂的,已經付了三成的訂金。當時市價是這個價錢,如今已經跌了一成。秋小姐,現在買最是合算,我們對老主顧格外優惠,就按現在的價錢出售。秋小姐,你看怎麼樣?」他話說得客氣,實際是太多人訂了貨不要,店裡已經積壓了好些東西了。

  之琬卻充耳不聞,只盯著那行字後面的附注,寫的是愚園路一百二十九號崇德大廈三樓夏陽,電話是五一三五,正是她記住的那個號碼。她心裡默念兩遍,把地址記下。那麼,電話沒錯,地址也有了,這個胸針正是夏陽送給紫菀的訂婚之物。只是當時的紫菀發了點兒小脾氣,夏陽沒有明說是做什麼用的,卻在以後告訴了陰差陽錯來到他身邊的之琬。

  那經理看秋小姐一直低著頭,看不見她的表情,也就不知她有什麼想法,當下又鼓動道:「秋小姐,當時你和夏先生一起來看中了訂的,夏先生後來在寫支票時還告訴我說是要訂婚時用。秋小姐,這麼有紀念意義的東西,放棄就太可惜了。」一想不好,該不是秋小姐和那位夏先生已經分開了吧?或是夏先生有什麼不測,才耽擱了這麼久沒有來取?心裡一陣後悔,不該多嘴說這個。

  之琬卻道:「是,你說得沒錯。瞧我病了這些時候,把這個都忘了。我今天錢帶得不多,你什麼時候把東西送到逸村七號去,我現在住在那裡。」她把地址給店裡,是想萬一夏陽想起來要取這件胸針,到店裡一問,人家會說秋小姐已經把胸針取走了,是在什麼地方,他就可以順著找過來。

  那經理應了,拿筆記下來,這時耳環也已修好,店員捧在紅絲絨託盤裡拿給之琬,之琬順手戴好,謝過經理和店員,用眼睛找琴太太。那琴太太正和一個比她小一些的太太說得高興,見之琬完了事,便招招手示意她過去。

  之琬過去含笑頷首為禮,靜靜地站在琴太太邊上。琴太太道:「喏,這個就是我說的剛收的新女兒,秋紫菀秋小姐,她家和我們琴先生是舊交,論起來都不是外人。菀兒,這位是筱太太,筱月堂老闆的太太。」之琬忙行禮,又道「筱太太好」。這筱太太穿一件秋香色提花絲絨旗袍,肩上搭的是寶藍底子印金色纏枝寶相花的披帔,腳下是藏青色繡銀花的軟底鞋,面容富態,眼角神情卻有些陰沉。

  筱太太含笑打量了一番之琬,對琴太太道:「眼光不錯,現在這樣沉靜溫柔的女孩子不多見了,一個抵我家那三個,唉,三個丫頭淘氣,鬧得家裡沒個安靜的時候。早打發了才好,偏生一個個地挑來挑去,就挑了個這個樣子的,我還得給她添龍鳳喜鐲。真是前世的冤家。」

  琴太太解釋道:「筱太太的大女兒要結婚了,筱太太正為女兒挑一對金鐲子壓箱底,你來幫幫眼,我們老人家挑的怕是不會讓你們年輕姑娘滿意。」

  之琬道:「老人家送的,都是好的,哪裡輪得到我們挑三揀四?筱太太見多識廣,看中的一定是好的。」

  筱太太歎氣道:「聽聽這話,我那三個丫頭沒一個說得出來。這麼亂的世道,不想著節省點兒,只會撒漫著使錢,有多少家底都要被她們淘澄光。」

  琴太太忙道:「亂世藏黃金,比什麼都管用。筱太太你只管買,過幾年你再來看金子的價,會覺得撿了個大便宜。」

  筱太太道:「但願如此。啊不對,但願沒這一天才好。你說是不是,琴太太,菀小姐?」

  三人都笑,說可不是嘛,但願不漲價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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