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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之琬越過池中睡蓮與他對望,看他只管看著自己不說話,不知他是不是已起了疑心。她自把一顆心系在了夏陽身上,日思夜想,就是想的要不要告訴他實情,千思萬想,還是說不出口。她不說,不等於夏陽察覺不出,夏陽和紫菀是耳鬢廝磨一塊兒長大的,她有些什麼不同,他不會不知道。這一下子夏陽會這麼看著自己發怔,難道是他發現了什麼?

  之琬驚疑不定,夏陽呆視不語,兩人隔著池子一站一坐,一時無話。

  不知過了多久,紫菀父親驚惶失措地跑進來,見了兩人就嚷道:「你們兩個在這裡?叫我好找。夏陽,快來看今天的報紙,日本人在宛平縣開炮了!」展開報紙讀道,「《宛平城內日軍先發炮,以抗戰答覆侵略,用熱血衛國家》。還有這篇《我軍願與盧溝橋共存亡》,《我已向日提出嚴正抗議》。再看這一張,」又抖開一張,念道,「平津危急!華北危急!中華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實行抗戰才是我們的出路。」

  夏陽一驚,放下杯子沖過去搶過報紙來看,嘴裡說道:「這是七號的事情,可今天已經是九號了!全民抗戰,全民抗戰。我們卻還在這裡窩著!咱們馬上回上海,我要到學校去,看看同學們有什麼打算。」抬頭對之琬道,「菀妹,我們不去美國了,我們去抗戰。」

  之琬哪裡知道「抗戰」是什麼,她只聽見「我們不去美國」,那是不是也有「我們不結婚」的意思?他是不是已經猜出來我不是紫菀,而暗生悔意?

  紫菀父親擺擺手說:「我已經買了下一班的車票,收拾一下就走。菀兒和霜霜慢一步,看看上海的局勢再說,我想鄉下會比城裡太平些。你要回上海也好,先聽聽政府的動向,這一下兵荒馬亂的,派司怕是不太好搞。你快著點兒,火車還有四十分鐘就要開了。」又對之琬說,「Daisy乖寶,在家裡陪媽媽,聽爸爸的消息。我會打電話回來的。」說完趕緊走了。

  夏陽端起那杯茶跑到之琬面前,說:「菀妹聽話把藥吃了,我去兩天就回來,有什麼話等我回來再說。」連同報紙和茶杯、藥片,一起放在石頭上,張臂抱緊她站著,狠狠地在她臉上親了親,直視著她的眼睛說,「等我回來。」放開手掉頭就走,走了兩步又回來,再次緊緊抱住之琬,緊得她快喘不過氣,跟著吻上她的唇,一字一頓地道:「妹妹,記住我說過的話,記住你答應過我的。」再下死勁兒地親了親,這才頭也不回地走了。

  之琬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裡,不知究竟是怎麼回事。

  接下去幾天吳霜幾乎是不離開電報局,不停地打電話,把鎮上能買到的報紙一樣買一份,從頭看到尾,越看越是不安。上海一天幾個的電話打過來,都說是情況危急,南京政府說這已經是最後關頭,要不惜拼死一戰,抗戰到底。之琬把所有的報紙看了又看,才大致明白是怎麼回事。

  紫菀父親打電話來,說要隨洋行撤走,他打算帶一家人去美國,而夏陽和同學們聯絡上後,卻想著要上前線抗戰。戰爭好似離上海越來越近,城裡已經都是逃難來的人,部隊也在向上海集結,所有情況表明,上海將有一場大仗。目前還是在鄉下安全一些。

  吳霜定下心來,花了幾天時間打點家產,把多餘的人都遣散了,只留了兩個老家人趙大和他的妻子看守宅子。這兩人最是老實本分,侍候了吳夫人二十多年,從沒出過差錯,把宅子托給他們,是最讓人放心不過的了。想到吳夫人,吳霜少不得一陣傷心,對之琬說:「虧得你外婆去得及時,不然臨到老了,還要遭受這樣的戰亂……」

  之琬想亂世之人不如犬,正如吳霜媽媽所說,走了也好。再看著滿屋的硬木家具,雕花的窗櫺,雍正官窯的荷花缸,青磚上的青苔,一樣樣無不雅致可愛。這是她住了一輩子的家,她除了清明寒食去過墳山,從沒離開過這裡。就算她連身子都不知了去向,魂靈卻還守著這屋子。有這屋子在,她就還算是喬家的女兒。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這是她唯一熟悉的地方,唯一可安心的家園。沒了喬宅,她又是誰?夏陽又說什麼抗戰抗戰,離她而去了。她此生可憑靠的家和愛人,都要捨棄她了嗎?之琬心中驚恐難言,問道:「這些都不要了嗎?」

  吳霜忽然哭道:「傻孩子,半個中國都被人搶佔了去,這些東西又算得了什麼?」

  之琬顫聲道:「那他說要去前線抗戰,會不會……」

  吳霜抱住之琬大哭:「菀兒,你可叫媽媽怎麼辦才好?你跟爸爸媽媽避一下可好?夏陽的決定,原是不該攔住他的,但打仗的事,誰知道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之琬「哦」一聲,沉默半晌,說:「他叫我等他回來。」

  吳霜扔下之琬,一人坐在角落裡大哭。

  母女兩人在鄉下坐等消息,等了一個月,等來的是八一三淞滬會戰的戰事。這其間夏陽和紫菀父親都回來過兩次,每次都只住了一夜又趕回去。紫菀父親已訂好撤離的時間,說到時再來接她們走,上海市面太亂,還是鄉下安靜。夏陽已經加入軍隊,只是不敢告訴之琬,見了之琬,只說:「跟舅舅舅媽走,我稍後會過去找你。」他心憂戰況,也沒和之琬說些貼心的話語,第二天一早,便又坐火車走了。

  還沒等到開船的日子,鄉下也有日軍飛機來襲,吳霜當即決定趕回上海。亂世人危,一家人還是在一起才安心。之琬第一次出遠門,便是擠在一車廂的難民中,針插不入地挨了一天。火車停停走走,慢得讓人心焦。本來應該黃昏時到上海,這時都月亮出來了,還沒到杭州。

  之琬看看天上一輪滿月,算算日子,恰是中元節。

  往年的中元節,是個大日子,又叫盂蘭盆節,要大做法事、燃煙火、放河燈、點羊角燈籠,閨中也可玩笑不禁,出門戲耍。她也出門,只不過是去廟裡替母親燒香,多是一去即回。今日倒是出了遠門,卻是國難當頭。

  正熱得汗出如漿,猛聽見一聲炸雷響在耳邊,跟著哭喊聲四起,火光燭天,濃煙滾滾,滿車廂的人面面相覷,不知又是什麼大難臨頭。吳霜把之琬摟在懷裡,說:「千萬不要分開,千萬不要分開。」

  之琬拼命點頭,抱住吳霜的腰,母女兩人摟做一團。耳邊一個炸雷接著一個炸雷響個不停,然後火車搖了搖,慢慢停了。整個車廂的人哭喊哀號,人仰馬翻,消息像浪頭一樣向後傳遞,震得人無所適從:「車頭被炸翻了。」

  車頭被炸,火車再也沒法往前走。靠著車窗的人便翻窗而出,後面的人踩著座椅也跟著出去。車門也被強行打開,不多時車廂裡走了個乾淨。吳霜和之琬攙扶著跟著人群跳下車門踏板,前後一看,全是亂糟糟的人群。車頭橫倒在鐵道上,前面幾節車廂也是橫七豎八。要不是她們乘坐的車廂靠後,已然沒命了。

  周圍是一片的震天哭喊,血肉模糊,慘不忍睹。之琬喃喃地道:「剩得一半江山,又被胡笳吹斷。聽得猿啼鶴怨,淚濕征袍如汗。」

  吳霜聽不清她在說些什麼,看看四周人群,說:「在這裡等著也不是個事兒,左右離杭州不遠,我們就往杭州去。看這些人,也都是到杭州的。到了杭州,有火車坐火車,沒有火車坐汽車。你走得動吧?」

  之琬說:「我能行。」扶了吳霜,跟著人流往杭州而去。兩人出門時,都換成了農婦衣衫,頭髮上也用舊布包了,腳上是單布鞋,所有首飾都摘了,纏在布裡,圍在腰間,外衣本就寬大,在一群逃難的人流中,並不顯眼。

  第十三章 狐惑

  之琬扶著吳霜,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人流向前走。好在天上有一輪明月照亮,腳下有筆直的鐵軌引路,不至於會迷失方向,但走得卻很是疲累。沿鐵軌走,只能踩在枕木上,而每根枕木之間的距離,都比步幅長,一步一跨,身高腿長的男子尚可,個子矮小的女人就會覺得吃力。又不能不走在鐵軌上,那旁邊是路基斜坡,斜坡上又全是碎石子,更不好走。

  走出一程後,兩人漸漸落後,除了一些受傷的人一步一挪地拖散在她們身後,其他大多數人都走得快沒影了。這兩人中,吳霜是養尊處優的富家太太,之琬是深宅重院的閨閣千金,都是不善行路的人,但處境艱難,只得一步一步向前走。勉強行了一陣,杭州還是遙遙無望,吳霜擦擦汗說:「歇一下吧,實在走不動了。」

  之琬早就喘不上氣,只是咬牙堅持著,聽吳霜這麼說,便下到路基邊,找了塊大石頭,和吳霜兩人挨著坐下。身後是黑沉沉的樹叢,裡面有一閃一閃的綠色光點在飛。之琬指給吳霜看:「瞧,螢火蟲。」

  逃難途中,還有這樣的閒情逸致看螢火蟲,吳霜無可奈何地笑了一聲,摟著之琬,一下一下地撫摸她的手臂,望著天上的月亮,說:「月亮真圓啊,怕是十五了吧。」

  之琬「嗯」一聲道:「七月十五,今天正好是中元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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