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離魂 | 上頁 下頁 |
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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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霜說:「嘿,鬼節。可不是撞見鬼了嗎?該死的小鬼子,害得我們這麼慘。」拍拍之琬的臉道,「菀兒,媽媽的一生已經過了一大半了,今天死了也沒什麼,我就怕你……你還這麼小,身子又這麼弱,遇上什麼事,可怎麼好呢?」 之琬強笑道:「不會有什麼事的,媽媽不要想太多,前面就到杭州了,會有辦法回上海的。」這還是她第一次管吳霜叫媽媽,之前礙於輩分,怎麼也叫不出口。眼下生死未蔔,前途堪虞,一時再難記著自己是之琬,是四十年前的一縷遊魂。現世之情把她生生變成了吳霜的女兒,而心裡更牽掛著的,是個叫夏陽的熱血男子。 吳霜點頭:「好,咱們走吧。」兩人站起來,爬上路基,踩著枕木繼續向前走。又走了一陣,忽覺得腳下的鐵軌震得厲害,耳邊也聽到了隆隆的車輪聲。吳霜驚道:「不得了,有火車來了,我們的車子倒在軌道上,這列車朝這邊開來,不是要撞上了嗎?快下去。」兩人互相攙扶著離開鐵軌,站在路基邊等火車過去,心裡惶恐不安,不知會發生什麼事。 過不多久,一列火車呼嘯著從她們身邊掠過,帶著刮面的勁風。這是之琬第一次遇上這麼強烈的狂風,之前身在車廂中,只是搖晃悶熱,和身處車外的感覺完全不同。 列車車輪和軌道撞擊,發出咣咣的巨響;車列長得豎在面前,像一堵城牆;行進時帶出的風撲打著之琬的臉,吹得額前的頭髮直刺進眼中,之琬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雙手捂在耳朵上,等火車馳過。恍惚間覺得身子像被烈風拉扯,要吹折一般。過了一會兒,風勢和聲音都停了,腳下的震顫也止住了,她慢慢睜開眼睛,眼前沒有火車,沒有鐵軌,沒有斜坡、碎石、路基,沒有樹叢,沒有綠光螢火,甚至沒有吳霜,有的只是天上的一輪明月。 她驚慌起來,大聲叫喊:「媽媽,媽媽!你在哪裡?媽媽你還好嗎?媽媽你出來,媽媽我害怕!你們都到哪裡去了?媽媽,夏陽,紫菀爸爸……阿爹,雲姨,翠姨!鸚哥,喚茶,喚茶!這是哪裡?我是在哪裡?……」 前世今生,她生命中所有的人,所有想得起的名字,她喊了又喊,卻喊不應一個人。眼前灰茫茫看不清周圍,不知是在哪一處,哪一鄉,不知是在之琬的時空,還是在紫菀的世界,辨不清東南西北,猜不透玄妙機關,看不出迷津泥淖,摸不透生死命門。之琬悲呼道:「天!我喬之琬做過什麼,今生要遭受這樣的磨難?」 抬眼看一輪圓月照碧空,風吹衫動,之琬呆立半晌,耳邊聽有人哭吟道:「恨蒼穹,妒花風雨,偏在月明中。恨匆匆,萍蹤浪影,風剪了玉芙蓉。」她依稀辨出是沈九娘的吟唱聲,心頭一喜,四下尋找,問道,「九娘,九娘,是你嗎?」找了一圈,不見任何人影,再轉頭,忽見身前兩團碧瑩綠光,陰冷逼人。 這不是先前的點點螢火,而是別的什麼東西,之琬嚇得渾身寒毛直豎,定睛看去,綠光出自兩隻狹長的碧眼,待那碧眼又趨前一點兒,之琬看清,那是一隻灰黑的老狐。之琬忽然明白了,這一切都是這只老狐在作祟,她倒退幾步,以手撫胸,問道:「我和你無怨無仇,為什麼要找我做替身?」 老狐喉嚨裡低嗚兩聲,算是作答。 之琬直視著它道:「第一次是在我母親的墳前,你害我跌壞了腳;第二次是在我出嫁之前,你害我離了魂。現在你又想做什麼?是想進我的身?我的這個身?我現在這個身子,是之琬的還是紫菀的?不,我不會再上你的當,不會遂你的願,你別想借這個身子還魂。我要回去,我要回到紫菀身體裡去,我要做紫菀。夏陽說過我的身子是他的,他的魂是我的,我的身子裡有他的魂在,你拿不去的。你走,去找別人。」轉身不再看它,嘴裡清清楚楚地說道,「我答應過他,要等他回來。」這話是說過老狐聽,也是說給自己聽,「你別纏著我,我要走了,我要回去。」說完跑了起來。她也不知該往哪裡跑,只要離開那只老狐越遠越好。她越跑越快,越跑越急,心裡只有一個念頭:要回去,要和夏陽在一起。夏陽,熾烈如夏,熱情如陽,便是陰魂一縷,也會被他焐得火燙。 之琬拼命地跑,這一次她要為自己,為夏陽,掙脫出別人的控制,她直到跑得精疲力竭,摔倒在地,心裡仍然想著要回到夏陽身邊去。這一跤摔得她頭暈腦昏,眼前一陣陣金星亂迸,接不上氣。等她慢慢喘息定了,把頭從臂彎中抬起,再打量四周,又一次讓她膽戰心驚。 周圍是一片斷牆殘壁,碎石亂磚,焦黑的木頭戳進灰霾的天空,天陰沉沉地下著綿綿細雨,一枝杏花在雨中微微地展示一抹嬌紅。 杏花。 這是什麼時節,怎麼會有杏花?之琬抱著雙臂,寒意一陣陣地襲來。看看自己,穿的還是逃難時的夏衣,而杏花細雨,分明是早春的景象。這又是哪裡?為什麼像是被大火燒過的樣子?她站起身來,發現自己躲在一個破屋角落裡,這個角落,只得兩堵斷牆,支撐著半片屋頂。虧得有這麼個角落,才不至被雨淋透身子。 她環顧這一角存身之處,看著看著,忽然看出煙熏過的牆壁下是一塊碑拓,碑上模糊的拓文是:火可畫,風不可描;冰可鏤,空不可斡。蓋神君氣母,別有追似之手……拓文到這裡已湮沒難辨,但她分明記得下文是:庸工不與耳。古今高才,莫高於《易》。《易》者,象也。 之琬捂著嘴瞪視著這塊碑拓。這原是鐫刻在她家小園的牆上的。難道,這裡就是她的家?她站起來仔細辨認,那前面的泥塘,邊上有枯死的老樹樁,樹樁的姿勢瞧著十分眼熟,塘泥裡還伸出一片荷錢。這不就是別院裡的蓮花池和老梅嗎?只是池水早淤,變成了泥淖,而池邊的樹,也燒得只餘一個樁子了。如果這是沈九娘他們家班曾住過的別院,那眼前所及的這一片瓦礫場,就是她喬家的宅地了。 她確實回來了,只是錯過了一點兒,沒有回到逃難的途中,沒有回到吳霜的身邊。她剛認了吳霜做媽媽,就被生生地抽離了。吳霜在火車翻後的逃難途中,一個人會怎樣?她眼睜睜地看著紫菀被火車帶走,會怎樣地驚恐?之琬想也不敢想。吳霜不見了紫菀,會不會來這裡找過她?那夏陽是不是也知道了?他會不會也像之琬一樣,在這個廢墟裡徘徊不去,一聲聲叫她的名字? 她是怎麼回到這裡的?回到了災難過後的故園?要過多少時間,房子才會變成這個樣子?會不會錯得太多,今生再不能與心愛的人相見?又或是能見,卻又錯過了時機,兩人不再是青春少年? 這靜悄悄的一片破家園,又是在哪一年? 而眼前這一株杏花,無人管,無人理,自開自謝,任春風來去。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之琬獨立在殘磚剩瓦中,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這兩句曲詞底的慘痛。姹紫嫣紅開遍的不只是牡丹荼蘼杜鵑杏花,還有綺年玉貌的少女。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都付與了斷井頹垣。 她知道她勝過了老狐,脫離了它的控制,做了自己的主宰。而憑著對夏陽的思念,她也沒有飄蕩到別的地方。她回到了唯一認得的故園,兩輩子也沒有走出的小院。地方還是那個地方,只是被偷換了歲月,錯移了季節。 那老狐真的只是狐嗎?是不是也像她喬之琬一樣,陰差陽錯地被置換了身體?所以它才一再地找到之琬,想讓自己的靈魂回到人的身子裡?老狐,究竟有多老?自之琬識得它那一天起,已經過了四十年了。或是也和之琬一樣,來來去去,不受時間的影響?一隻狐狸會活多久?但若是有個人的靈魂寄住在它體內呢?別說四十年,兩個四十年都是可能的吧? 之琬在破屋裡呆坐半天,不知何去何從。去上海?上海在哪裡?怎麼去?上次是坐火車,說是火車直到上海,但上海的家在哪裡呢?她不是真的紫菀,她不知道家在哪裡,而吳霜和紫菀爸爸,以及夏陽,都沒有告訴過她家在哪裡。誰會想到要告訴她這個?她就算能夠到上海,又怎麼才能找到吳霜和夏陽?紫菀爸爸說過要到美國去,過了這些日子,走了嗎?要是他們都走了,自己去了又有什麼用?夏陽,他會走嗎?他會不會放棄找她了? 心中愁腸百結,想不出個頭緒。忽聽有人喚她:「秋小姐?」 她忙抬起頭,循聲看去,雨簾中有一人戴著斗笠踏過滿地碎磚走來,驚訝萬分地說:「真的是秋小姐。」 之琬這才看清來人,五十來歲年紀,粗手大腳,幹淨利落,眉眼和善,臉上滿是驚喜的神情。她顫聲問道:「趙媽媽?」這趙媽媽正是家人趙大的老伴,兩人是吳霜留下的最後的家人,讓他們住在這裡看著老宅。這個時候看見趙媽媽,就等於找到了家人。之琬撲上前去,抓住趙媽媽的衣襟,牢牢握住,不敢放手。她怕這又是她的幻覺,一鬆手就再找不回來。她再喊一聲:「趙媽媽?」眼淚如泉水般湧了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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