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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夏陽道:「擔心你是不是又想出什麼新花樣,來試探我。」

  之琬再怎麼愁腸百結,也被他逗得破涕為笑。沒想到這個在她看來天神一般、無所不敢的人,卻是個老實頭兒。她嘴角噙笑,說道:「我沒什麼,就是累了,你也歇一下吧。」

  夏陽倒了杯熱茶,道:「真的?你把毛巾給我吧,還要什麼嗎?要不要喝茶?」

  之琬把帳子撩開一條縫,把手巾遞出去,就著他的手喝了口茶,忽然心情大好,說:「我想聽《牡丹亭》。」

  夏陽說:「聽唱片?好,我放給你聽。」放下毛巾和茶杯,打開唱機,揀出唱片,擱上唱針,那白荷衣燕語呢喃般的道白在屋內響起:「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夏陽搬了張躺椅在床邊,和之琬並頭躺下,握住帳底之琬伸出的一隻手,兩人隔著一帳,蒙矓相視,漸漸睡去。

  第十二章 亂離

  葬禮之後,一家人又在吳鎮住了些日子,一來是要為吳夫人做頭七、二七,二來吳霜說上海夏天熱,不如就在吳鎮過夏。紫菀父親看著女兒日漸消瘦,卻不同意,說要帶回上海,去廣慈醫院檢查一下,是不是染了什麼病。問之琬,之琬對這個時代的一切都感到恐懼,當然是待在她熟悉的地方比較安心,便說:「我很好,就是最近家裡有事,天又熱,夏天過了就好了。」

  紫菀父親點頭說:「是啊,因為岳母過世,我也瘦了幾斤,腰身苗條了不少,又可以去吃牛尾湯、紅酒雞了。」說著搓了搓手,咂了兩下嘴。

  吳霜取笑他說:「就你少的這兩斤,一頓大餐就又長回來了。好在學校正在放暑假,在鄉下住著,也耽誤不了Daisy的功課。」

  紫菀父親說:「我不能再在這裡陪你們兩位Lady消磨時光,洋行裡有多少事等我去處理,明天我一定得回去了。」轉頭對夏陽說,「Jim,你呢?要不要跟我到行裡去做個見習生,熟悉一下業務?」

  夏陽看一眼之琬,說:「Nuncle,我想帶菀妹去美國,到哈佛念書,我念博士,她轉入Wellesley College繼續讀完後兩年的課,兩所學校又近,方便照顧。這兩個月我想辦理一下轉學升學的派司,怕是不能跟你去見習了。」

  紫菀父親說:「哦,你們商量過了?」

  夏陽搖頭:「沒有。這只是我的想法,想先征得你們的同意。」

  吳霜說:「不如你們先結婚,再出國,一個女孩子單身住在學校裡,什麼事都要自己動手,到底不方便。你來來去去的,也麻煩。你們結了婚,在校外租套房子,再雇一個人,就好多了。」

  夏陽說:「菀妹還在熱孝裡……」

  紫菀父親擺擺手,說:「不相干,你們管你們,年輕人前途要緊。我看如今時局也不太好,你們能避開,也是好事。挑個日子把喜事辦了。你父母呢?要不要讓他們回來?」

  夏陽說:「不用了,等他們趕回來,我們又該動身了。過聖誕節時我們去那邊看他們好了,估計我媽會照西式婚禮再給我們辦一次,讓她去張羅,高興高興。」

  吳霜興奮起來,說:「那就等做完了七七,我們在國際大飯店十四樓辦婚禮。讓我算一下,到時已經是八月下旬了,婚禮完了你們就該上船了。Daisy,Daisy,媽媽就要見不到你了。」轉頭去找之琬,卻見之琬早離開了,在院子裡對著一缸荷花,背朝著大家,便回頭笑道:「也有她不好意思的時候。」

  紫菀父親點燃煙斗,說:「那我回去就要訂飯店訂船票了,早作打算,到時不慌手。」

  吳霜說:「那我明天也跟你一起回去,到先施公司去訂婚紗。」揚聲問道,「Daisy,要不要跟媽媽一起去?」

  之琬沒聽見,蹲下身去,望著荷花出神。

  夏陽過去,看著她窄窄的背影,總覺得她身上像是罩著一層薄紗,看也看不清,不知她在想什麼。他在她身邊蹲下,問:「怎麼,不高興嗎?是怪我沒有先問過你?」

  之琬用低不可聞的聲音道:「你說過一個身子一個魂,你去哪裡,我當然去哪裡,你不用問我的。」嘴上這麼說著,心裡著實不安。他們說的東西,她一大半都不懂,什麼念書、功課、留學,到時她該怎麼辦?

  夏陽一笑,回轉身大聲說:「舅媽,菀妹說好。」

  吳霜笑答:「聽見了。那我們一家明天回上海,唔,我先讓人去買四張車票。」

  紫菀父親磕磕煙斗道:「我去吧,順路去電報局打個電話,有些事情讓他們準備一下。」

  吳霜說:「那我和你一起去,順便買點兒東西,帶回去送人。Darling Daisy,要不要一起去?」

  之琬搖搖頭,夏陽說:「外頭太陽毒,我們就不去了。」

  等兩人走後,夏陽看看手腕上的洋表說:「琬妹,你吃藥的時間到了,我去拿。」原來那個黑木匣子邊的那些小瓶子小盒子裡,都是西洋的藥片藥水。夏陽每天看著時間喂她吃藥。

  之琬隨他去了,自己一個人在院子裡慢慢走著,一處處看去:自己住的小院,父親住過的小院,兩位姨娘的屋子。慢慢地走到了別院。

  別院裡曾經住著家班。那裡有一個頗大的池塘,池裡養著睡蓮,邊上花木扶疏,幾有園林之勝。池邊上有一棵榔榆、一棵烏桕、還有一棵柳樹,都有入雲之姿,比她上次見時,又大了數圍。早春時榆錢會落進池裡,父親曾經譏笑過這是聚寶盆;晚秋時烏桕轉紅,是「烏桕紅經十度霜」;柳絮飛時,沾衣牽帶;池邊還有一叢木芙蓉,「芙蓉花開秋水寒」;因為喜歡《牡丹亭》,又種了一株老梅和幾十盆牡丹。這個小小的園子,一年四季景色也賞之不盡了。如今老梅尚在,牡丹卻連盆都不見了。

  這小園子她並不常來,除了沈九娘住在這裡,戲班裡的冒聘芳先生、蘇鶉衣老先生,後來又來了琴十九先生也在這裡,她是不方便過來的。只有在演戲時,她可以坐在東北角的小戲臺下,聽九娘唱生死離魂,看自己的精心繡衣。

  不知是幾時散了家班?這些人都哪裡去了?家裡的下人老媽子也少得看不見,老去的之琬在這裡獨自生活,該是多麼的冷清。自己離開後那長長的四十年光陰,她是怎麼度過的?為什麼她住在喬家,而不是在吳家?吳家的那些人呢?

  「哎,是這等荒涼地面,沒多半亭台靠邊,好是咱眯睎色眼尋難見。明放著白日青天,猛教人抓不到魂夢前。霎時間有如活現,打方旋再得俄延,呀,是這答兒壓黃金釧匾。」

  之琬看得傷情,不覺低聲吟唱起來:「那一答可是湖山石邊,這一答似牡丹亭畔。嵌雕欄芍藥芽兒淺,一絲絲垂楊線,一丟丟榆莢錢。線兒春甚金錢吊轉。」

  走到一塊太湖石邊,又唱道:「偶然間心似繾,梅樹邊。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並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的個梅根相見。」緩緩坐倒在石頭上,低頭看見池水中有一人的倒影,一抬頭,看見夏陽拿著一個杯子站在水池對面,呆呆地看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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