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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之琬被吳霜轉來轉去,穿上長到膝蓋的淺玉色薄絲半褲,褲腳鑲著白色的抽紗花邊,上衣是一件同色的緊身的褻衣,長只到腰上,把胸脯托起,跟著又是一件黑色的薄紗直身褂子套在外頭,還沒細看,又是一件罩在了褂子外頭。領是元寶領,高高地直抵頜下,釘了三粒平腳鈕,大襟上一排平腳鈕直到膝下,袍子長到腳面,腳邊和開衩處都鑲的有黑色的絨頭小花。照吳霜說這也叫旗袍,卻哪裡有一點兒旗袍的樣子在?要不是這叫什麼「喬其紗」的上面有半鏤空的花紋,又掐了腰,分明是一件男子的長袍。再看吳霜,也是這麼一件黑色的長旗袍,只是質地和花色不一樣。

  吳霜抖開兩條肉色透明的帶子,讓她坐在床邊,抬起她的一隻腳,往上套,原來是襪子。之琬以前也穿白色的洋紗襪子,對這襪子的樣式倒不奇怪,只是這又變成了薄如蟬翼的,讓她心裡小驚了一下。兩隻長到大腿的襪子穿好,又各加了一個粉色花邊的箍襪帶,吳霜拿過一雙黑色皮鞋讓她穿上,又拿起梳子替她梳了兩下頭,拍拍她的臉說:「一點兒血色都沒有,算了,今天也別化妝了。」拉了她的手往外走,又說,「外頭熱,你要是覺得熬不住,就自己進來,別硬撐著。」拉拉她袍子腰間的衣褶,說,「腰身肥出這麼多,像穿了件帳子。要是昨天想起來,還可以改改。」

  之琬被吳霜這麼細心地照顧著,不知說什麼才好,看看她操勞的臉,說:「這些天,把你累壞了吧?」

  吳霜說:「喲,我女兒知道心疼人了,可是長大了。累是累點兒,好在有你爸和夏陽幫忙。我又打電話把家裡的人叫來了幾個。好在棺材壽衣都是現成的,你外婆早就準備下了,不用我再預備那些。今天就是來的人多。好些元老也要來,蔣先生也派了人來,還有他親筆寫的挽聯。我就怕你爸這個半吊子中文說錯話,讓人笑了去。好在主持弔唁的人是張靜江,別人看他的面子,不會笑話你爸。」

  之琬覺得這個名字熟悉得很,想了一下,問:「是南潯四象之一的'張恒和'家的?經營輯裡絲的?」她記得父親喬伯崦六十大壽,南潯張家的太太曾經來過,說起過她的兒子,好像就叫這個名字。聽說是小一輩裡頗出色的一位少年,這才一轉眼,還是在別人口中聽來,已經是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了。

  吳霜說:「是啊,你還知道他家的商號名稱啊,我倒忘了。他和你外公在巴黎就是好朋友了,和你外婆也相熟。聽我舅舅說,張老先生資助孫先生革命的銀子時,你外公也拿出不少。後來你外公去世,張老也是到場的人。現今時局不穩,張老能來,真是莫大的面子。」

  兩人說話間到了中堂,堂上已是黑鴉鴉一片的人。之琬一看,嚇得就要躲回去,堂上一大半倒都是男客。她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的男人。

  夏陽看見她來,丟下和他說話的一個人,過來扶著她。吳霜向一個老人走去,那老人面容清臒,戴一副眼鏡,穿一件黑色長袍。吳霜走到他跟前,朝他深鞠一躬,說了幾句話,向後招招手,示意兩人過去。夏陽挽了之琬也向老人鞠躬,聽吳霜說道:「靜老,這是小女紫菀,這是外甥夏陽,夏至遠的小兒子,剛從聖約翰大學畢業。」

  張靜江點點頭,看了看之琬說:「好,好,神情和吳夫人少時很像。當年我和菊翁在去法國的郵輪上相識,吳夫人還是位新嫁娘,有時獨自默坐,神情也是這般。」

  吳霜聽了,眼眶一紅,忙抽出一方手帕捂在臉上,印了印眼角,要張口又說不出話來,只是感激地點點頭。夏陽和之琬上前一邊一個扶住。紫菀父親過來,看看滿堂的來賓,對張靜江說:「靜老,天氣熱,人又多,這就開始吧。完了好早點兒回去,您老身體也不好,別把您老累著。」

  張靜江點點頭,紫菀父親咳嗽一聲,示意大家安靜,說:「請靜老致悼詞。」躬身請張靜江作祭。先默哀三分鐘。

  之琬作為親屬,站在左首下方。看著這個祭奠場所的設置,可說簡陋之至。這裡原是喬家的大客堂間,只是把桌幾椅凳都撤走了,好站下更多的客人。廳上沒有紮紙幡,沒有搭靈棚,沒有紙馬紙轎等冥器,只在四壁上掛了許多的挽聯,白紙上的字體真草隸楷都有,一時也看不過來。沿牆一溜是許許多多的花圈,擠著挨著,不知有多少。中間都是一個斗方,寫著一個「奠」字。沒有和尚放焰口,沒有道士做道場。而來祭奠的客人,一人一身黑衣服,臂上一圈手掌寬的黑布,胸前一朵小白紙花。有一些女賓也站在男人們中間,落落大方,絲毫不見羞怯,穿的和吳霜差不多,都是黑色的長至腳面的旗袍,有的在頸上戴一條珍珠項鍊,有的則是領口的一朵寶石珠花。

  以前戴孝都穿白色,現在好似都改成了黑色。怪不得夏陽和吳霜都說紫菀沒有這個場合穿的衣服,哪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兒家穿黑衣呢?

  看來什麼都精簡了,繁文縟節都沒了,儀式規矩也沒了,男人腰間的扇袋香包都不見了,女人們的頭面也少到不能再少。之琬想,這倒是不錯,男人不用給女人花錢置首飾,女人也不用給男人花心思做女紅。看來女人不用熬更費蠟點燈做針線做到半夜,想想以前自己除了大正月裡停一下針黹,哪一天不是從早起繡到掌燈?而自從到了這裡,沒有一個人叫她做過一點兒活計。除了病裡,怕也是真的不做了,才會沒人一提。自己那天補一下帳子,吳霜還驚奇了一陣。

  在她胡思亂想間,張靜江的悼詞已誦完,由紫菀父親致答謝詞,又有一個年輕人上來讀了一大篇的誄文,內容是說吳夫人如何如何的完美,對吳鎮又做了多少多少善事,聽得之琬摸不著頭腦。隨後又有兩三個人上臺致悼,說了許多的感恩的話,吳霜媽媽和紫菀的爸爸聽了一徑地抹淚。完了之後,是來賓向遺體告別。之琬這才發現他們身後還停放著棺材,棺蓋未曾合上,一個老婦人躺在棺槨裡,面容安詳。身上蓋著一床繡著萬字回紋的薄被,雙手疊在胸前。臉上細細描過,眉淡臉瘦。之琬看著她,並不十分認得這人就是自己。到底隔著四十年的歲月,花一樣面容的少女成了白髮老婦,之琬與自身睹面不識,只余莫名恐慌。再仔細一看,棺內之人雙手下放著一枚圓形玉璧,之琬頓覺眼前一黑。

  夏陽一直守在她身邊,覺察出她有異,忙緊緊攬住,才沒讓她倒下,半拖半抱將她移後兩步。幸好來賓都低頭繞著棺材而行,或與吳霜夫妻兩人道惱,並沒有人注意到她快要暈倒。

  之琬靠著夏陽站著,閉上眼睛定定神。才一閉眼,面前卻好似出現了自己的臉,雲鬢秀鬟,珠翠插髻,尖尖的下巴,杏眼桃腮,穿一身櫻桃紅的裙褂,那不正是自己嗎?那身櫻桃紅的裙褂是她親手做的,準備在新婚裡穿,上面用月色絲線繡著纏枝葡萄葉,雖是新娘的紅衣,卻不富麗,只顯精緻。那之琬俯身看向棺裡的婦人,又抬頭與之琬相視。之琬心裡一喜,道:「你來了?帶我回去吧。」

  但那個之琬卻看著自己發呆,搖搖頭,張張嘴,像是在說話,卻一個字也聽不見。之琬急了,叫道:「你回來!那是我的衫子,我的身子……你是我……你怎麼能拋下我,我在這裡怎麼辦?」那個之琬臉色同樣不快,露出陌生倔強的眼神,看向之琬再看看她身後,又在說些什麼,仍是聽不見。之琬急得哭道:「紫菀你回來!那是我的衫子,我的身子!」

  那之琬愀然不樂,咬著下唇,飄然遠去。之琬大驚,想跟上去拉住她,口裡仍然在說:「之琬回來。」卻不知叫的是之琬還是紫菀。之琬回來,還她的身;紫菀回來,還她的魂。一個都不回來,該怎麼辦?這時聽見夏陽也在叫:「紫菀醒了!」

  之琬悠悠醒轉,睜開眼睛看見的是夏陽焦急的臉。見紫菀醒了,他展眉一笑,跌坐在一邊,說:「菀妹你嚇死我了。這麼叫你都醒不過來,我真怕你就這樣……你覺得怎樣?好些了嗎?靈堂上人多氣濁,你本來就不該去的。我看你暈過去了,忙把你抱回來。菀妹?菀妹?」

  之琬從失神中醒轉,知道是再也回不去了,紫菀借著自己的身子來道過別了,一時悲從中來,只想放聲大哭。但從小的教養拘著她不能放縱形骸,只得閉上眼睛,死命咬住下唇,嗚嗚咽咽地低泣,那臉上早眼淚飛濺,闌幹一片。

  夏陽看她哭得這麼傷心,手足無措,擰了一條熱手巾來替她擦臉,低聲哄勸道:「菀妹,有什麼話對我說,不妨事的。」

  之琬心煩意亂,用手巾捂著臉,道:「你出去吧,讓我睡會兒。」她這是極委婉的說法,只是想一個人待著,卻又不肯讓人臉上下不來。

  夏陽默默站在她床前,過了一會兒才道:「菀妹,你還是我的紫菀表妹嗎?」

  之琬無言以答。

  夏陽歎口氣,替她放下帳子,在帳外說:「舅舅舅媽他們去送葬了,留我在家裡陪著你。我就在這外頭,你要什麼,說一聲。」

  之琬倒不好意思了。自己使性子,人家這麼低聲下氣地哄著,論起來,自己算他什麼呢?她想了想才開口道:「是我自己不好,你別往心裡去。」

  夏陽說:「你再對我怎麼樣,我也都不會生你的氣。只是菀妹,你不覺得你變了好多嗎?你還是你嗎?」

  之琬無可奈何,只得避重就輕地道:「你不喜歡?」

  夏陽道:「你以前嬌憨活潑,專愛欺負我,打我擰我咬我,三天兩頭跟我生氣鬧彆扭。現在的你卻是溫柔端莊,和氣可親。要說喜歡,我更喜歡現在的你,但你變化這麼大,能讓我不擔心?」

  之琬忙問:「擔心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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