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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這「柳郎」又道:「琬妹?睡著了嗎?」

  之琬想我可不能再不說話了,只是這陌陌生生的,說什麼好呢?這時聽見戲已唱到了小生的《山桃紅》: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和你把領扣松,衣帶寬,袖梢兒揾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

  聽到這樣的唱詞,之琬越發地害羞,心裡合著調子默念:是哪處曾相見,相看儼然,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這時曲子幽幽地響了兩聲,漸漸沒了。之琬低聲問道:「是誰唱的?」這原是沒話找話說。老讓「柳郎」一個人說話,禮面上也過不去。

  「柳郎」說道:「你問那個?哦,是白荷衣,以前的名旦琴湘田的弟子。這張唱片是我新得的,還沒給你聽過呢。你覺得他和梅老闆相比,哪一個更好些?上次我們學校的昆曲社聚會,你也去了,還唱了一曲《皂羅袍》,把他們都聽傻了。我跟他們說你是家學淵源,外祖母家就有家班,琴湘田就來傍過戲。他們聽得嫉妒死了,吵著讓我再帶你去,又送了這張唱片給我,算是賄賂。哈哈哈哈。」

  之琬聽了一怔,「以前」的名角?琴湘田?琴湘田不是春天父親做壽時剛來唱過戲嗎?正是當紅,怎麼說是以前的?難道以前還有一個叫琴湘田的名旦?怎麼從來沒聽父親說過。這個什麼「白荷衣」明明學的是九娘的調派,嗯,琴湘田在家時曾跟九娘搭過戲,學了她的聲腔也是有的。但「以前」?她想了想,問道:「像是有沈九娘的調子在裡頭?」

  「柳郎」道:「是啊,沈九娘和琴十九歸隱後,琴湘田常去跟他們研磨,他後來轉跟沈九娘學戲,所以他的弟子唱的也是沈調。白荷衣算來也是沈九娘的嫡傳,也有幾分神韻了。只是琴湘田琴老闆四十歲後就不登臺了,唱片也不肯錄。這也是白荷衣剛灌的,你是沒聽過。琬妹,琬妹,怎麼啦?」

  原來之琬聽他這麼一番敘述,驚得坐直了身子。九娘跟琴十九歸隱?琴十九才來家中兩個月,怎麼九娘就跟他……還有,此琴湘田就是彼琴湘田,怎麼他才二十來歲,就有了唱得這麼好的弟子?還有還有,灌唱片又是什麼意思?她定神把這「柳郎」細細打量,卻見他把剃去的月亮頭留了發,蓄得長長的,垂在眼眉上。腦後的頭髮也剪得怪異,斜斜地順著頭皮剪上去。身上穿的不是長衫馬褂,而是怪模怪樣的白色衣服。這時他看自己坐起了身,也站了起來,立在床前,之琬看見他穿的一條褲子居然束到了上衣的外面。

  這麼古怪的服飾實在有傷大雅,之琬忙把眼睛閉上。卻聽「柳郎」道:「累了嗎?你剛好,是不該太勞神。咦,舅媽來了。舅媽,琬妹醒了,剛才還和我說了兩句話,聽了一陣曲子。」

  那舅媽笑道:「夏陽你別整天窩在你妹妹屋裡,你媽剛才在電話裡還跟我要人,說她的兒子白養了,是給我養的。」

  「柳郎」也笑道:「那舅媽你是怎麼說的?」

  這舅媽笑道:「我說我家的之琬還不是給你養的。」

  「柳郎」和舅媽一起笑出聲來,舅媽過來坐在之琬身邊道:「也該好了。臉這麼紅,覺得熱嗎?」伸手摸摸她的脖子。

  之琬不習慣和人這樣親熱,睜開眼睛,看見的就是夢中見過的那個中年婦人,叫什麼「打鈴打鈴」的。身上穿一件黑色的長袍子,直到腳面,小對領,中間戴著一隻亮閃閃的寶石,鑲成蝴蝶式樣。袍子做得甚窄,緊貼著身子,顯得胸是胸,腰是腰。窄窄的袖管,緊箍著手臂,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腕。頭髮是說不出的樣子,前面高高梳起,形成一個卷,其餘的頭髮都梳到後面,綰成一個橫髻,插著兩隻點翠的簪子。這兩隻簪子看著眼熟,分明是自己的。這婦人搽著雪白的臉,修得彎彎的眉,唇上塗了鮮紅的胭脂,笑嘻嘻地坐在自己身邊,拉著自己的手,把臉貼過來挨了挨自己的臉,道:「讓媽媽看看,是不是熱了?不要弄成熱傷風,這個小地方,看醫生打針吃藥都不方便。等你精神好些了,我們就回上海去。」一邊說一邊替她理順頭髮。

  之琬聽得糊裡糊塗,卻本能地感覺到她的手只在自己頭上停留了很短的時間,似乎頭髮一擼就沒了。她抬起手自己摸摸,感覺發梢就在耳下,自己的那一頭長及臀下的秀髮一夜之間沒了。她驚道:「鏡子,我要鏡子。」

  「舅媽」忙按著了她的手道:「不要緊,沒掉頭發,就是瘦了好些。」回頭道,「夏陽,把琬兒的鏡子拿來,她不看一下是不會安心的。」

  原來那「柳郎」名叫夏陽,他拿了個手鏡過來,笑嘻嘻地說:「照吧照吧,看看這照妖鏡能照出天仙女來。已經夠美了,再照還能美上天去?舅媽,你說你們女人一天要花多少時間照鏡子?」

  舅媽笑道:「胡博士都說了,女人打扮要等得。你還能說得過人家雙料博士去?」接過手鏡放在之琬面前,說道,「看見沒有,沒怎麼落形,就是眼睛大了一圈。回頭我們到了上海,天天去吃大餐,不怕長不回肉來。」

  之琬就著她的手瞥了一眼,這一眼更把她嚇得魂飛天外,一把搶過鏡子,仔細看去,那鏡中人小小的圓臉,齊眉的短髮,後面的發梢只到脖子。她疑惑這張臉在什麼地方見過,一撥耳朵,露出一隻眼淚形的珍珠墜子,她猛然想起,這個少女的臉不就在那枚玉璧裡見過嗎?那時她也好奇驚異地看著自己,就跟現在一樣。她摸摸短髮圓臉,心裡隱約知道出了天大的差錯了。

  再一看手中的手鏡,不正是自己家常用的銀背手鏡嗎?那是兄長喬之珩從西洋帶回來的,柄上刻著西洋卷草紋,叫什麼洛可可。背面是一小片瓷片,畫著西洋黃頭髮粉紅面頰的胖嬰兒,背上長著肉翅,有個名字叫天使。

  這到底是怎麼了?為什麼帳子鏡子都是自己的,甚至自己的名字也沒有變,容貌卻變了?還多了個媽媽。對了,自己不是許給了吳家嗎?叫吳菊人的。那這個夏陽又是誰?為什麼對自己那麼親熱?

  忽然想起《牡丹亭》來,暗道:我該不是跟杜麗娘一樣,離魂再生了吧?

  第九章 補繡

  之琬看著鏡中的人,一語不發,慢慢眼中蓄滿了眼淚,略一眨眼,撲簌簌掉了一串在衣襟上,嚇得舅媽撲上來問:「怎麼了?為什麼哭啊?瘦是瘦了點兒,不至於為了這個哭吧?是不是哪裡不舒服?來講給媽媽聽。」她抱住之琬輕輕搖晃,說,「不怕不怕,黛西乖寶,媽媽的小黛西,媽媽的小打鈴,媽媽的小南瓜。」

  聽得夏陽「哧」一聲笑起來:「舅媽,你當琬妹幾歲呢?」又對之琬說,「別這樣嚇媽媽了,媽媽這幾天為了照看你,還有……你沒看媽媽自己累得眼睛都摳了。」轉頭又對舅媽說,「舅媽,你去忙你的,琬妹由我來照顧。」

  舅媽放開之琬,拿了手絹先擦擦之琬臉頰上的淚痕,又擦自己的眼睛:「琬兒,覺得餓嗎?想吃什麼?你剛好,還是吃粥吧。我去看看廚房裡有什麼粥。」按了按夏陽的肩膀,歎口氣離開了。

  房間裡一時沒有動靜,過了一會兒夏陽才開口說話:「琬妹,是不是你外婆的事讓你不開心了?人老了總要去的,你莫放在心上。」

  之琬張了張嘴,半晌才道:「我想睡一會兒。」

  夏陽看她一陣,好脾氣地道:「好的,累了就睡吧。要我留在這裡陪你嗎?」

  之琬搖搖頭,又道:「放下帳子。」

  夏陽依言放下帳子,輕手輕腳帶上門,忽然又悄聲說:「舅媽你還在這裡?」

  卻聽舅媽說:「我以為琬兒會想和你說幾句話,唉……」

  夏陽道:「我看妹妹是受了驚嚇,她年輕,遇上的事情少,突然碰到這樣的事,也難怪。舅媽你不用太擔心,過一陣子,慢慢忘了就好了。」

  兩人的聲音越來越遠,之琬聽不清了。她暗想夏陽說的是什麼事,是外婆的事?外婆出了什麼事?外婆又是誰?這麼一想,腦中忽然出現一個白髮老婦人的臉,戴著自己的祖母綠戒指和耳墜,手裡抓著那枚玉璧,倒在自己的面前。難道這個人就是他們口中的外婆?那這個外婆到底是誰?和自己有什麼關係?猛然又想起她耳下的那粒紅痣,心裡直打哆嗦,不敢再往下想。

  拿起手鏡再照自己的臉,全然陌生的容貌,眼睛也懷疑地盯著自己。之琬想:觀世音菩薩呵,杜麗娘還魂還是杜麗娘,我為什麼就換了個模樣?我這個模樣到底是誰?為什麼他們都叫我之琬,又叫黛西、打鈴、南瓜的?他們怎麼管誰都叫「打鈴」,卻又不見他們打鈴呢?她放下手鏡,眼睛卻注意到帳簾下方有一塊指頭大小的洞。

  她撈起來細看,那洞像是炭火星子濺上去的,虧得當時撲救及時,才沒有蔓延開去。看著自己心愛的喜帳上有這麼一個洞,之琬心痛不已,起身下床,趿上床前的一雙繡花拖鞋,在屋子裡翻找有沒有可用的針線。她這麼一打量,才發現這屋子就是她自己的房間,床和櫥櫃都沒有換過,只是繡架沒了,書架上的書也變了,放線的小書架上一縷線也沒有,卻有一隻黑沉沉的方盒子,上面架著一根曲柄,曲柄下是一面黑色的平圓盤,上面有一圈一圈的紋路,從裡到外,逐次增大。旁邊還有幾隻小小的瓶子和兩個紙盒。之琬拿起來看了看,不知是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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