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離魂 | 上頁 下頁
一二


  之琬打開櫥門抽屜,裡面是些怪異的衣服。她這才想起來,看看自己身上穿的,是一件長長的白色直身袍子,長及腳面,兩隻袖子在接縫處打了褶,使得袖子泡了起來,但那接縫卻是安在肩上。胸前另鑲有抽紗鏤空的花邊,也是白色的,只在鏤空處用石榴紅的綢帶打了幾個小小的結子。好好的為什麼穿一身白色的袍子?也不嫌忌諱。再一看,這白袍子裡頭竟是空的。原來這是一件貼身穿的褻衣。在一個陌生男子面前穿成這樣,真要羞死人了。她忙四處找有沒有可穿的衣服,櫥櫃裡的衣服都不認得,也不知道該怎麼穿。她在床邊看見一件桃紅色的薄綢衣,拎起來看,是交領的,有束帶,領上繡有玫瑰花苞。她無可奈何,只好將它穿上,右衽在上,把束帶束在腰間,打個丁香結子。穿好了打量,這件衫子下擺抵在膝上,接袖還在小臂處的老地方。這件外衫,倒有些像是戲臺上的書生衣。

  之琬這下覺得自在了些,又接著開那一扇扇的櫃門,一個個的抽屜。總算讓她在衣櫥角裡翻出一個小漆盒,裡頭有十幾束絲線,一大兩小三個竹繃,一個繡著蓮花的針插上還插著十幾枚繡針,一把烏黑的剪刀。最底下是幾塊繡好的繡片,還有兩塊素色手帕,花色都還鮮豔,只是繡著花的淡綠色綾子泛了黃,上頭還有點點的黴斑。之琬看著這些熟悉的東西,一陣歡喜,但歡喜過後,忍不住落下淚來。

  正是:繡帶重尋,羅裙欲認,依稀似夢,恍惚如亡。怎生是好?看朱成碧,憔悴支離。舊時閨中繡畫屏,開箱驗取最傷情。

  猛覺眼淚一滴滴落在繡片上,之琬忙從中揀一條舊帕子將淚滴拭幹,又擦去臉上的淚水,拿了最小的一隻竹繃,將帳簾上有洞的地方繃緊了,取了一片最小的繡片,比了比,從絲線堆裡挑了一束湖綠色的,抽了一根出來,輕輕用牙咬斷了,紉上針,先把繡片在帳底上粗粗釘了幾針,再細細挑繡。

  剛做了幾針,手指僵硬著不聽使喚,她這時也不再為這個傷懷了,張張手指,再接著做。針腳好不好她並不去計較,她只是喜歡繡花這個動作,這是最能讓她安心的一個動作。她只有在繡花的時候,才覺得平心靜氣,腦中什麼都不想,跟著針線一點點地讓時光從身邊靜悄悄地流走。

  她從十二三歲上開始學繡,這七八年的繡工,已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在她寂寞的青春歲月,在她思春憧憬的時分,伴著她的只有幽幽的昆曲和長長的繡線。在這麼一遭天翻地覆之後,重拾繡針,讓她拋開了所有的煩惱,沉浸在一慣熟悉的事物中。不去想自己,不去想父親,雲姨翠姨,鸚哥喚茶……

  做到後來,她已忘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莫名其妙的事情,聽見有人進房來,跟她說話,她也沒抬頭,拿著那把烏黑的剪刀剪去多餘的邊角。那把剪刀原是純銀的,黑成這個樣子,定是不知多少年沒人用過了。進來的是自稱她媽媽的人,端著一隻碗,說:「哎喲,黛西乖寶,你在做什麼?這是你外婆的寶貝嫁妝,你可別剪壞了。」

  之琬聽了一驚,才憶起所有這一切,愣了愣,方道:「我看這裡被燒出了洞,怪可惜的,就補上了。」

  媽媽放下碗,撈起補花的地方來看,驚喜地道:「真看不出是補過的呢,黛西打鈴琬寶寶,這是你們學校教的嗎?以前只見你繡過手帕上的英文縮寫,沒想到蘇繡也這樣出色。這個洞破了有幾十年了,從來沒人敢去修補。一來是沒人有這麼好的女紅,二來這是你外婆的東西,一直收著,不讓人摸。這次還是為了你外婆的六十大壽,從箱底裡翻出來掛上,讓她高興高興的。要是她知道你幫她補得這麼天衣無縫的,她……」說到這裡,忽然住了口。

  之琬越聽越心驚,忍不住問道:「她怎樣?」又想,這是顧繡,怎麼叫蘇繡?

  媽媽扶她坐到桌邊,挪過碗來,吹一吹道:「剛才不是為瘦了還哭嗎?趕緊吃點兒東西吧。這是廚房用新挖的蓮藕磨成的汁熬的糯米粥,最是溫補養人,快吃了。」

  之琬看著碗裡藕荷色的粥,差點兒又要掉淚,忙舀了半勺送進嘴裡,又問道:「外婆……她怎樣了?」

  媽媽歎口氣,摸著她的背道:「你外婆在你生病的那天就過去了。這幾天我要忙著請醫生來給你看病,又要忙著你外婆的喪事,又要招呼親友,忙得我沒時間照顧你,看把你拖成這個樣子了。生病不能拖,一拖小病就成了大病,大病變成了頑疾。呸呸,壞的不靈好的靈。你吃啊,這粥滑溜溜的,很順口。」

  之琬聽話地又吃兩口,仍舊緊追不放,問:「外婆閨名叫什麼?」她不敢多問,生怕問錯了話,引人疑竇。她知道女子的名字最是不易讓人知道的,出嫁後就成了某某氏。如果她喬之琬真是嫁給了吳菊人,那後代就管她叫吳喬氏。

  果然媽媽說道:「吳喬氏啊。不過她有個跟你一樣的閨名,你叫紫菀,她叫之琬。你的名字還是她送的。照道理子孫不能用祖先一樣的字。但你外婆說你是紫菀花的菀,她是玉石琬,不相干。我們一家又都受的西洋教育,西洋人照先祖取名,可以取到十七八代,有什麼要緊。你外婆有時是很洋派的。」

  之琬想原來他們叫的「琬兒,琬妹」,是草字頭的「菀」。紫菀,之琬,一音之差,人已經變了。她強作鎮定,道:「你和她不是很親,是吧?」她聽媽媽口口聲聲都是你外婆你外婆的稱呼,才有此一問。

  媽媽有些尷尬地道:「這可不能怪我。我從小就在舅舅家長大,你外婆自己住在這裡,我們幾年才見上一次。你也知道,我舅舅舅媽跟我就跟親爹媽一樣,我跟我媽是不太親。所以我才這麼疼你,寶寶寶寶的一直叫到今天。我不能讓我小時候受的委屈再讓你受一遍。」

  之琬想不知這當中是怎麼回事,我在這裡,眼前這個媽媽又是誰的女兒?那個紫菀呢?就是眼前這個媽媽的真的女兒,她去了哪裡?她是真的離魂了嗎?還回不回來?她回來了我會回去嗎?

  難道我就回不去了嗎?難道我就成了紫菀了嗎?難道要管喬之琬的女兒叫媽媽?腦中混亂一片,不知該怎麼理順,忽然問起最沒要緊的問題來:「你的名字是怎麼來的?」

  媽媽笑道:「這孩子,今天怎麼盡問沒邊沒際的問題?我叫吳霜,是天下無雙,國士無雙的意思。姓吳最不好取名字,你要是個男的吧,叫個英俊,就是個不英俊;要是個女孩,叫個美麗,就是個不美麗。我媽管我叫吳霜,就沒得話說了。」

  之琬不知怎麼喜歡起這個吳霜媽媽來了,從小就不在母親跟前長大,卻是開朗又體貼,是她從來沒見過的一種人,之琬便寬慰她道:「費心思取了這麼好一個名兒,可見外婆是疼你的了。」

  吳霜媽媽歎口氣,道:「誰說不是呢。也許是她和我爸的感情太好,我爸死後,她才不能接受這個現實吧?明天是我媽下葬的日子,你身體行嗎?能去嗎?不行就不要硬撐著。」

  雖然自她醒來,發生的一直都是讓她吃驚的事,但聽到這個,還是讓她大吃一驚。下葬?自己看著自己下葬?世上還有比這更離奇更古怪的事嗎?

  她還沒回答,門外又走進一個人,穿得和夏陽差不多,都是白色的上衣,下身是一條白色的褲子,肩上吊下來兩根帶子系在褲腰上,那褲子同樣緊緊窄窄,束在上衣外頭。臉圓圓的,還戴著一副圓圓的眼鏡。頭髮油光光梳向腦後,露出高高的腦門,也是貼著頭皮剪得甚短。他一進來就笑呵呵地道:「打鈴,我一回來就聽夏陽說菀兒醒了,趕緊來看。是好了啊,都能吃粥了。」走到之琬身邊,伸胳膊摟了一下她的肩頭,俯身在她頭頂上親一下,說,「黛西乖寶,瘦成一把骨頭了哦。」又在吳霜的臉頰上親一下,說,「打鈴,外頭的事我都辦妥了,明天下葬沒有問題。天氣熱,不能放太久。」

  吳霜仰起臉,愛嬌地看著他道:「辛苦你了。」

  之琬被這個男人一連串的動作嚇得不敢動彈,低下頭盯著粥碗。

  那男人又道:「嘿,粥有什麼吃頭,沒營養沒維他命,應該給她吃白脫奶油巧克力。爹地的小紫菀花兒,等葬禮一完,我們就回上海,咱們去凱司令,吃栗子蛋糕。」

  吳霜不依,說:「說得我好像不疼女兒,菀兒剛起來,身子弱,受不了那些東西,目前還是吃粥最好。你那些奶油白脫,吃下去都積在胃裡,有什麼好處?你以為誰都跟你的牛胃似的,吃什麼消化什麼?」

  之琬想,原來這就是紫菀的父親。我的天啦,這都是什麼呀,怎麼父親可以和女兒這樣說話,還又親又抱的?也不怕人說三道四。

  紫菀父親笑道:「好好好,我是約翰牛,你們是中國仙女。你這個七仙女,還不是跟了我這個牛郎。」

  吳霜笑得咯咯的,指著紫菀父親,對之琬道:「我說他沒文化吧,他還不信。你聽聽你聽聽,你都錯得哪兒跟哪兒了,月老牽錯了紅絲線,亂點了鴛鴦譜。哈哈,哈哈。」

  紫菀父親也笑,問:「怎麼,我又說錯了?錯哪兒了?黛西乖寶,快告訴爹地。」

  之琬被吳霜媽媽引得也偷笑,見紫菀父親問,便應道:「七仙女跟的是董永,牛郎配的是織女。一個是天仙配,一個是天河配。」

  紫菀父親愕然,問:「有區別嗎?天仙天河,不都是天上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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