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離魂 | 上頁 下頁


  吳菊人不躲不閃,任茶水濺了一身,咚咚咚磕完九個頭,長跪謝道:「岳父既已賜茶,那就是同意了。回頭我就請韋世伯來下定。婚期訂在兩個月後可好?再等下去天就熱了。」

  喬伯崦怒道:「我可沒同意。」

  吳菊人不理他,接著說道:「琴十九是我請來孝敬你老人家的,你要是喜歡,就留下他侍候,要是不喜歡,我再另外找。上次你和韋世伯說府上的琴師老了,要另覓高手,我就代勞了。琴十九技藝人品都是出挑的,他原來的班子原是不肯放人,我資助他們上京慶壽的費用,又替他們另找了琴師,你老人家就不用操心了。」

  喬伯崦聽了這話,不作聲了。吳菊人說得輕描淡寫,實則裡頭不知花了多少心思,用了多少錢財。一個戲班子的琴師豈是輕易挖得走的?何況又是這樣的名師。何況這個戲班還要進京慶壽,正是用得著人的時候。這份禮送得實是太厚了。若是不領,退回去,那琴十九原來的戲班已北上,一時間讓他去哪裡傍班?一個班子一個琴師,哪個班子敢多請一個名琴師來供著不用?這真是留又不是,退又不是。

  他定眼把吳菊人看一看,冷冷地道:「像你這樣的人,手段這樣的狠辣,小女弱質纖纖,進了你的門,哪裡經得住你的心機,還不得把她給毀了?我為著小女著想,也不會把她嫁給你。你用了多少錢,我照補上就是。你看上哪一座山頭、哪一處田產,開口就是了。要鎮上的房子,劃幾條街給你。就算你看中我這處院子,只需給我三天時間,我騰出來給你就是。」

  吳菊人沒想到這喬伯崦竟是這樣的硬脾氣,不免一呆。再想想也不奇怪,他一生都在家裡研究戲文曲子,從不和官場商場上的人來往,因此折中、退讓、計算、反套等等從不涉及,直來直往,寧折不彎。這樣的人雖然難打交道,卻是讓人尊敬的。吳菊人當下再拜道:「岳父教訓得對,是小婿錯了。小婿不懂你老人家的清風高節,慚愧之極。但願今後能常侍膝下,親聆教誨,懂得做人的一二道理。你家小姐雅致高潔,小婿敬愛不及,哪裡會對她有什麼不恭?小婿今日立下誓言,若得小姐為妻,一生不置妾侍,不納內寵,若違此言,叫我粉身碎骨,不得全屍。」

  喬伯崦凝視他半晌,道:「要是沒有子息呢?」

  吳菊人大喜,道:「大清國都四十年沒有龍子龍孫,我又算什麼?再說我兩位兄長已有兒女數名,吳家早有後人,小婿不會以此為藉口破誓。」他說大清國四十年沒有子孫云云,那是聽人傳過喬伯崦說過的笑談,便借來一用。

  果然喬伯崦聽了微微一笑,道:「你倒是個有心人,起來吧。」

  吳菊人依言起身,又行了一揖,垂手侍立。

  喬伯崦道:「這畫既然你已摘下,就歸你吧,算我喬家的定儀。」

  吳菊人喜出望外,從懷裡捧出一個小小的錦盒,打開來雙手奉上,道:「這枚和田羊脂玉觀音蓮座像的子岡牌是小婿的文定之物,請岳父笑納。這件玉牌雖然難得,但岳父家裡什麼沒有,哪裡敢在你老人家面前獻寶?但一來是家傳的,二來紋樣好,三來君子以玉比德,正好堪配小姐。我聽說喬公子名之珩,猜想小姐也是玉字排行,斗膽一猜,請岳父莫怪。」

  喬伯崦拿過來看了看,道:「確實是明陸子岡的手筆,是件寶貝。好,我收下了。要說斗膽,你鬥的什麼膽?你還用得著斗膽嗎?小女閨名之琬,字宛玉,正是宛如珠玉,你猜得不錯。」舊時訂婚要行問名之禮,喬伯崦這是在告訴吳菊人喬小姐的閨名和別字,又說了生辰八字,吳菊人磕頭拜謝。喬伯崦最後說道:「行了,我要去後面聽琴十九的琴,你也一起去?」

  吳菊人道:「小婿在這個上面是門外漢,正要岳父指點。」

  喬伯崦冷笑道:「怎麼,還有你不會的?」這個女婿來得冒冒失失,他接受得不情不願,因此言語上對他就一點兒沒有欣喜之情,鼻子裡出氣,眼皮子底下看人,又是鄙夷又是忿悶,又是無可奈何。被人挾持威嚇,這于他還是平生頭一遭。嫁女兒嫁得這麼不舒心,想想就氣,他鼻子裡哼一聲,起身便走。

  吳菊人苦笑道:「是,是,慚愧,慚愧。」跟在後面亦步亦趨,心裡暗自得意。

  一路上分花拂柳,穿堂過戶,到了別院,跨過月洞門,迎面一個小小池塘,塘邊是亂石駁岸,塘裡睡蓮新葉初張,池水上飄著點點榆錢,沿牆邊上種著榆、柳、梅、桕等樹,枝條覆瓦,清幽映綠。池塘向南的陽處種著幾十盆牡丹,正是開花時節,姚黃魏紫,絢麗奪人,蜂媒蝶使翩然其間,一派國色天香。吳菊人徜徉花間,不覺沉醉,深感自己攀了一門好親。

  喬家小姐于他,不過是憩睡中得窺一面,性情脾氣可說一無所知,而他之所以如此沉淪忘我,實是羡慕喬小姐生長的環境氣氛,高雅脫俗,率真至性。文人求仕,商人求財,兢兢業業營營汲汲,費盡一生,最終目的無非就是過上喬伯崦所過的日子,而又限於見識修養等,一蹴而成,難免有傖俗粗劣之嫌。吳菊人積攢下鉅資財富,要什麼沒有,所缺的恰是一點兒風雅,喬小姐便是通往風雅的一條捷徑。商人逐利,以小錢博厚報,正是無所不用其極。怪不得喬伯崦看不上他,鄙視如擾人之臭蟲,冷眼如鑽營之倉鼠。

  想明這一節,吳菊人不免又垂頭喪氣。

  喬伯崦早忘了後頭還跟著一個人,笑呵呵地邁進臨池的聽雨軒,裡頭沈九娘穿著家常舊衣,綰著偏髻,頭上插著一支珠簪,不施粉黛,正陪了琴十九坐在桌邊品茗,見他進來,都起身讓坐。阿槐奉上香茶,吳菊人面前也叨光斟上一盞。

  喬伯崦朝琴十九熱切地道:「琴先生遠來辛苦,請嘗嘗這個茶,是我家茶山自家採收的明前茶,揉茶的不是老茶工,都是十來歲的小姑娘,手細肉嫩,更兼氣弱體涼,出來的茶片上纖毫不落,沒有煙火氣。我將之命名為女兒茶,一年也只出十來斤,光供自家品嘗,外頭是見不到的。一般客人來了,也捨不得拿出來待客。」

  沈九娘笑道:「喬老爺快別這麼說,傳出去人家要說老爺待客分三六九等了。」伸衣袖掩口一笑,聲音聽來如鶯啼燕嚦,把吳菊人看得目瞪口呆。他只見過戲臺上抹著粉彩的杜麗娘,沒想到杜麗娘的豔妝下,這沈九娘是如此地清碧出塵,宛如岫岩白雲,空谷幽蘭。他只管驚歎,絲毫沒留意自己上次喝的只是喬家次一等的茶。

  琴十九低眉應道:「喬老爺抬愛,琴某愧不敢當。這茶確實世間少有,而這泡茶的水,輕滑甜潤,是山泉水嗎?」

  喬伯崦拍手道:「琴先生的確是大家,一嘗就嘗出來了。這是我家不傳之秘,以後再說。呵呵,還有這煮水用的炭火,先生可知嗎?」

  琴十九閉上眼睛聞了聞,又輕啜一口,笑道:「喬老爺,說錯了可不要笑話,這是松塔燒的炭。」

  喬伯崦拉著琴十九的手搖了兩搖,喜不自禁,道:「先生果是不凡,不愧賢名。」

  琴十九遜謝道:「哪裡哪裡,年輕時淘氣,也玩過一陣茶具茶經,玩物喪志,以至家道衰落,才入了梨園。」

  喬伯崦經他一言提醒,道:「哎呀,說得高興,忘了請先生一展琴技。」

  琴十九俯身打開身邊的那只扁盒,原來裡面是一把胡琴。他拿起琴,轉軸調了調弦,問道:「喬老爺想聽什麼?」

  喬伯崦卻不點,問沈九娘道:「九娘?」

  沈九娘看了看琴十九膝上的胡琴,問道:「紫檀的?那就來《錦纏道》轉《小桃紅》,前一曲聽沉鬱,後一曲聽俏生。」

  琴十九點頭道:「果然是九娘,出得好題。」略一沉吟,右手開弓,左指點捺,一曲琴音如空山鳥鳴般響了起來,只聽得喬伯崦如癡如醉,沈九娘凝目不語。吳菊人粗通音律,閒時偶爾也吹笛一曲,只是沒有受過名師指點,消遣而已,這時聽來深覺心曠神怡,心裡暗贊自己這一份大禮送得好,送到喬伯崦心坎上了。此念一起,忙又自責,攝心收神聆聽。

  琴十九收手罷弦,朝沈九娘微微一笑,沈九娘呆呆迎上,看著琴十九,卻對喬伯崦道:「喬老爺,《桃花扇》成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