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 上頁 下頁
四四七


  酒色湛清如碧,像柳葉梢頭的露珠般,流瀉出幽幽清甜,仿佛拖曳出最後一抹夏日餘韻,張氏一飲而盡,臉頰上泛起淺淺紅暈,「我有四個兄長,從小一道頑得跟猴兒似的,日子好不快活。誰知十歲上,娘說女兒家舞刀弄劍的,將來夫婿不喜。於是我棄了刀弓,學女紅,持家,詩詞,溫良恭儉,輕聲細語……學能叫夫婿喜歡的東西,誰知……」

  她拉過酒壺,自斟一杯仰脖飲下;低頭時,眼角閃去一滴晶瑩,瞬息而過,她放下酒盞,低聲道:「其實有什麼打緊……」

  見她又要給自己斟酒,明蘭伸手按住酒壺,柔聲道:「這酒雖淺,可也有些後勁,你……慢慢吃……小心傷身。」

  張氏醉態可掬,擰著性子奪過酒壺,又一氣吃了兩杯,她沖明蘭吃吃笑著:「……你起初不想搭理我的,是不是?唉,沒見你這麼老實的,我娘托的人多了,見我面孔冷得那樣難看,都只意思一兩回便罷,唉……好妹子,我領你的情……」

  明蘭心道,卻不是自己老實,而是在外每每受完張夫人的照拂,心虛之余趕緊去沈家找債主閨女還人情。

  說到後來,張氏似已醉了,拉著明蘭反復念叨:「傻妹子,聽我一句,少替男人操心,休養好身子最要緊。男人精著呢,身邊有的是狗頭師爺,替他們算計功名利祿,苦的只有女子……」說著說著,她眼眶就紅了,垂頭輕拭眼角。

  明蘭輕輕斂眉,堅定的微笑道:「不論以後如何,我決意信他一回。」頓了頓,忍不住添上一句,「老國公除了是你的父親,也是張家族長。」她知道張氏話裡的意思。

  張氏抬頭,看了她足有半響,淺淺抿了口酒,語氣苦澀的低低道:「當初皇后娘娘透出結親的意思,娘哭著只是不肯。張家認定興旺,我光是嫡親的堂姊妹就有七八個,母親便想叫叔父們的女兒去,可爹說,從小到大,堂房姊妹中數我最尊貴,如今家族有急,我不去,誰去?!……我也怨過,可……可我曉得,爹爹做的沒錯,實則他比娘還心疼……」

  酒入愁腸,更催人心慟,張氏終忍不住傷心的哭起來,她打出娘胎就諸事順遂,卻在婚事上跌了大跟頭,偏她生來心高氣傲,便是有委屈,寧可倔強的冷顏以對,也不肯低下身段,乞人憐惜。

  明蘭輕撫拍著她的背,讓她靠著哭了一陣,也不知勸什麼好,只能喃喃道:「可惜我在坐蓐,不然也能陪你哭一場……要不,再給你斟一杯,反正也醉了,死豬不怕開水燙,吃幾杯都一樣……」

  張氏撲哧笑出來,啐了一口:「呸,你才死豬呢!」

  明蘭見她破涕為笑,總算鬆口氣。

  張氏不讓叫丫鬟進來服侍,自己走到盆子架旁絞了塊冷帕子,坐下輕輕擦拭,幸虧她素日不愛擦粉塗脂,此時臉上除了微有濕意外,也不很顯痕跡。哭過一場,酒也醒了大半,張氏心知自己适才失態,藉著拭臉,不著痕跡地側眼打量明蘭。

  抱膝靜坐在炕上的女子,蒼白又瘦弱,長長的睫毛微微垂下,渾不似已生了兩個兒子的母親,尤其那一雙眼睛,跟她适才抱過的小阿圓一模一樣,清澈和煦,不笑時也像帶著笑意,叫人一見便心生好感。

  張氏忍不住歎道:「你和我那小姑子素日交好,她在背後怎麼說我的,我多少知道」她咂巴了下嘴,自嘲道,「自然,我也沒少說她。可這些年來,我從未聽你傳過一句,總是往好處勸我們倆……唉,不說了……」

  她歎口氣,忽又展顏一笑,眼中淚光猶在,「不訴苦了,沒的跟怨婦似的。」她側頭望向窗外,初夏日光照耀下的庭院愈發絢麗如景,她神情落寞,「好歹我有瞭望哥兒,以後守著兒子,靜靜過日子,也不壞。」

  明蘭悠悠微笑:「至於我麼,小時候總想著,只要一個小小的院子,衣食無憂,能悠閒的睡覺發呆,就心滿意足了。」

  張氏抬腕舉杯,笑嗔道:「沒出息……唉,還是共勉罷。」

  明蘭雙手捧起小小湯碗,盈盈一笑:「共勉。」

  ——很久以後,兩人垂暮閒聊,才發覺當時這兩句,竟都落了空。

  張氏足足生了半打兒女,後半生子孫繞膝,熱鬧煩惱不得閒,再無功夫空歎落寞;而明蘭,卻踏出了內宅深院,青山綠水,暢意人生。

  ……

  夜裡顧廷燁回屋,見明蘭還未睡,尚趴在窗前怔忡出神,歪著腦袋,消瘦的面龐上眼睛愈發顯大,也不知想些什麼,連連追問下,明蘭抿嘴而笑:「與國舅夫人還能說什麼,自然是社稷黎民咯。」

  顧廷燁表示深切懷疑:「是麼?」

  明蘭用力點頭:「已議定了一道去城外舍銀米。」

  顧廷燁眯眼。

  「我在鋪子裡定了只大將軍風箏,這幾日風大,日頭也好,回頭叫人放給你瞧。」顧廷燁抱她坐到膝上,一手順著微枯的髮絲輕撫,故作不經意的岔開話題。

  「我放的比她們好,可惜這會兒動不得。」

  「這攤子事快忙完了,以後早些回來陪你說話。」

  「正事要緊,我不悶的。」

  「太醫說你該多走動走動,我一得了空,就陪你去山上進香。」

  「哦……好。」

  「這回得了匹極俊的小馬駒,待身子好了給你騎著頑。」

  「嗯。」

  「近日有什麼想吃的?」

  「……侯爺,張家姐姐沒說你壞話。」

  兩人四目相對半響,然後同時笑出聲。

  明蘭以手背抵唇,不住發出呵呵小聲,調皮道:「侯爺很不待見張家姐姐呀。」

  顧廷燁板著臉:「她不來攛掇人家美滿夫妻,我就待見她。」

  明蘭來往的那些女眷他大致清楚。

  鐘夫人總愛誇自家妻妾和睦,嫡庶一家親——他木有這個問題;耿夫人三句不離嚴防死守『狐狸精』——他木有狐狸精;段夫人操心著比兒子還不懂事的小叔子何時娶妻——他親兄弟都死光了;劉家那位老徐娘左右繞不開孝敬公婆——他的爹娘這會兒大約已在陰曹地府接上頭了。便是小沈氏,也不過愛扯些別人家的長短。

  唯有張氏既有見識,又有經歷,能夠深刻闡述對婚姻的不信任,以及悲觀的前景展望。以前每每明蘭從沈府回來,總要怏怏半天。

  「大姨姐就很好,你們姊妹要多多來往。」

  且不說妻姐敏慧敦厚,從來都愛勸人好話,更所謂近朱者赤,袁文紹夫婦好的蜜裡調油,恩愛非常,叫明蘭耳濡目染,勝於老聽沈家那些淒風苦雨的破事。

  仿佛明白他的心事,明蘭笑的東倒西歪,又去刮男人的鼻樑,「小氣鬼!小氣鬼!」還真叫這精明的男人猜中了,不過……

  她伏入他懷裡,低聲道:「你放心,我們都說好了的。」

  世上固然有很多怨偶,但也不乏白頭偕老的恩愛夫妻,也許被淹過泥石流後老天爺過意不去,也許否極泰來,也許她也有這個運氣,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總得試一試。

  顧廷燁心裡說不出的柔暖。

  裡炕上躺著一大一小兩個胖小子,團哥兒攤開手腳呼呼大睡,阿圓則繃著張小臉,睡得十分嚴肅,懷中抱著心愛的妻子,大約這就是家罷。

  他忽的跳下炕,挺直的站在屋中,哈哈大笑著雙臂托起明蘭,高高的轉了幾圈,明蘭咯咯笑的像個孩子,一手拼命捂自己的嘴,一手用力去捶他肩膀,「……死人,還不快放我下來,吵醒了那兩個魔星,你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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