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 上頁 下頁
四四五


  「最終,我學會了。遇事先三思,利弊,好壞,正反……學會了抵禦算計,也學會了算計別人。」他慘然而笑,「殺死以前那個顧廷燁,才能活下去。」

  明蘭眼眶中慢慢浮起一抹濕熱,心房處酸澀近乎疼痛,一個侯府貴公子,怕是連一碗面幾文錢都不知道,那麼一無所有的去討生活,何其不易,她知道,她都知道。

  「那陣子,時局並不好。多少人對我們虎視眈眈,等著我們出錯,老耿被參過,沈兄被參過,連段兄弟那麼忠厚的人,都被雞蛋裡挑過骨頭。我比不得他們在皇上心中親厚,所以,我不能出錯。」

  他伸掌包住明蘭的手,痛聲道,「知道你們母子平安後,我頭一個想到的,不是擔心你害怕,替你出氣,竟是如何穩穩當當的將曼娘之事壓下去。你後來怪我,怨我,都對!就我這樣的,後來居然還敢埋怨你不真心待我,真是混蛋之至!」

  他用力捏拳,指關節慘白得咯吱作響。

  「到祖母出事時,你跪在病床前,哭得那麼傷心,那麼掏心掏肺。為了替老太太討回公道,你全然豁了出去,生死富貴,萬死不肯回頭!我這才如夢初醒——原來我走了那麼多路,學了那麼多得失進退,卻忘了最要緊的……忘了怎樣真心待人……」

  他發聲已近嘶啞,似是扯裂陳年的羊皮卷,話音落下,一顆淚珠掉了下來。天際開了一道縫,亮光乍現。命運對他,從來都不是坦途,越過坎坷,歷險跋涉,回頭望去,竟發現遺失了珍貴的以往。

  明蘭哽咽出聲,反手壓住他的拳頭:「不是的。是我小心眼,你在外頭辦差那麼難,我能眼下這麼風光的日子,不是我聰明,不是我人緣好,更不是我八面玲瓏,會做人做事。不過是你在朝堂上有體面,大家才處處奉承我,捧著我……」

  淚水滴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滾燙熾熱。

  「你人前人後護著我,不肯叫我受一點委屈,京城裡誰不羡慕!是我不知足,是我……」明蘭在唇下咬出一排深深的齒痕,淚珠大顆大顆下來,「是我害怕!怕你有朝一日不喜歡我了,那我該怎麼辦?所以我總愛斤斤計較,多一份少一寸,一點不肯吃虧!就怕有那麼可怕的一天到來,我會傷心到死的!」

  她終於痛哭出聲,忍了許久的隱秘心事,忽然敞開到日頭底下,一切的原因,竟是那麼軟弱,那麼自私,那麼讓自己羞愧。

  「其實我早知道你的心意,你待我好,不單單只是要一個會治家,會生兒育女的妻室。你是真心誠意的愛我,尊重我,哄我快活,想叫我過的無憂無慮……可我就是裝不懂!因為我怕,我怕……」

  鬍子笨拙的拿袖子給她擦淚:「你……你別哭,月子裡不能哭的……」說著,他自己又滴下一大顆淚珠。

  明蘭哭得更厲害了。

  他們抱在一起,頭挨著頭,身子挨著身子,淚水莫名淌個不停,濡濕了衣襟和袖子,像兩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互相撫慰著,溫暖著。

  他們都早早的被現實磨去了天真和熱情,在生活中學會了各種偽飾,對人,對事,充滿戒備和提防,小心翼翼,不肯輕易相信。

  直至翻山越嶺,猜疑,傷心,猶豫,繞上一大圈路,這才發覺,原來想要的,近在咫尺。

  ——這是曼娘最後一次出現在他們的談話中,他們的生活中。

  §第220回 完結章

  說開了,也想開了,兩人忽覺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坦然,都豁達,仿佛一夕間就成了相伴半生的老夫老妻,又似是久別重逢的老友,彼此說話行事再無什麼顧忌,明蘭從來不知可以和一個沒有血緣的人這樣親密,這樣無話不說。

  坐蓐期的日子,悠閒而舒適,顧廷燁一手撈去了所有的瑣事。

  頭一件,便是獎賞護衛侯府的莊勇和家丁,每家分賞銀子不說,幾家死了男人的,索性發還良籍,並贈以田地,若家中有適齡的子侄,還能去軍中當差——這麼一來,非但那幾家感激涕零,旁的人家也都看著眼饞,無不盛讚主家厚恩大德。

  厚賞必得輔以重罰。接下來幾日,顧廷燁用實際行動告訴所有人兩件事,第一,夫人罰過了,侯爺還沒罰呢;第二,侯爺愛用軍法。

  因外頭不太平,碧絲尚未出府,關在外院小屋裡不住哭天抹淚,一日三回的糾纏看管的婆子往裡頭遞話,求明蘭回心轉意。顧廷燁二話不說,叫把人拖到跟前,眾目睽睽下打了她四十板子嘴巴——你不是愛說話麼。直打得碧絲唇破臉裂,一張俏臉腫脹如豬頭般,牙齒脫落六七粒,打暈過去後冷水潑醒,隨後丟上輛破馬車,由幾個婆子押送回家。

  這下,她再也不敢哭求了。事實上,她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另一頭,任姨娘雖已被送走,可服侍她的丫鬟共六人,一個也沒逃了。

  以前明蘭顧著邵氏臉面,極少過問大房屋內人事,其實細想來,一個深宅內院的姨娘,輕易連大門也不得出,如何跟遠在幾條街外的太夫人府接上頭,需得進出多少回才能通氣好所有事,身邊人敢說全然不知?!顧廷燁連問也懶得問,直接發落。

  兩個貼身大丫鬟各斷食指一雙,割去雙耳,而後賣往北邊苦寒之地為奴;四個三等丫鬟每人二十大板,是家生子的,連同其家人一齊攆至莊上做粗活,永不許踏入侯府一步。

  邵氏的錯處不好明說,顧廷燁索性就不說了,直截將伴其多年的媽媽和管事媳婦四人拖出來,當著邵氏的面重打三十大棍,並罰沒銀米三年。罪名很隱晦——動亂之時,沒能好好『服侍』大夫人,致使大夫人『到處亂跑』,險些『釀出禍事』。

  當那碗口粗的家法呼嘯著揮下第一棒,邵氏便尖叫著昏死過去。

  顧廷燁連眼皮都沒抬,只在心裡冷笑。這些大房的頭等奴婢,哪個不知他與顧廷煜的舊日恩怨,靠著明蘭的良善,方能繼續過著有頭有臉的尊重日子,外頭的家人還能仗侯府的勢做買賣,可到要緊關頭,卻沒一個有良心的。

  那晚邵氏和任姨娘的異常舉止,能隱秘到什麼地步,這些多年服侍的老人兒會毫無察覺?但凡有一個去報個信,明蘭就能提早應對。這幫刁奴,無非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主母仁厚,真有個什麼,也不會過分責罰她們。

  一個媳婦子當場被打斷了腿,一個婆子被打至吐了血,另兩個也是半死昏厥,事畢後,邵氏院中,只餘幾灘沉沉的暗紅濃稠,斑駁於清冷的石板上。

  滿府的僕婦家丁無不噤若寒蟬,到嘉禧居回話都戰戰兢兢,邵氏嚇得病倒,秋娘嚇得閉門不出,嫻姐兒只敢默默哭泣,蓉姐兒摟著堂妹,靜靜在旁耐心撫慰。

  至於那背主的韓三家眷,無人知其下場。

  顧廷燁這一番,無非告訴眾人:你們吃的,用的,穿的,都是老子給的,沒姓邵姓秦的什麼事,無論你們服侍哪個,在哪兒當差,都該只忠心老子的婆娘一個。

  從頭至尾,明蘭都躲在屋裡,抱著小兒子攬著大兒子,悶聲不響。

  其實她很清楚,在古代,這樣的做法才是對的。主人家太和善,太講道理了,容易叫刁鑽的奴僕欺到頭上來。哪怕慈愛如盛老太太,那年回金陵時,捉到幾個偷賣主家財物的下僕和管事,也毫不猶豫地當場發落過人命。

  當時大伯母連聲贊老太太,並拿這事教育她和品蘭『在外頭替主家看管宅邸田莊的奴才奸猾起來,害處更大』,她卻忍不住胡四輪想:那些人偷了多少財物,價值幾何,有否達到從民事罪責變為刑事罪責的標準,是否夠死刑量度。

  ——好吧,不用別人提醒,她也知道這樣很傻氣,很迂腐。

  「……對不住,你這麼忙,這麼累,還要叫你操心內宅的事。」她滿心歉疚。

  顧廷燁摸摸她消瘦的臉頰,揉開她緊皺的眉頭,「你不必自責,我都知道。」

  她能巨細靡遺地查明鬼蜮伎倆,落實罪狀,可一旦要發落起來,卻總手軟,他著實不解過。身為主子,無論為著震懾,還是立威,有時是需要下狠手的——哪怕冤枉幾個,哪怕罰過重了,也是有的,哪能件件都實打實的依罪量刑。

  他也曾惱她心軟不爭氣,可回頭思忖,卻是欽佩。

  從小到大他身邊的人,無論亡父顧偃開,太夫人,顧廷煜,乃至堂房叔伯兄弟,俱是只憑自身喜好利益行事之輩,從不多想想,到底應不應該,對不對得住良心。更別提曼娘,為著一己之私,殺人放火,想怎樣就怎樣。

  像書上士大夫說的,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他這輩子就沒遇上過幾個君子。

  相形之下,明蘭的自持道理雖傻氣了些,卻清風明月般乾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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