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蘭陵繚亂 | 上頁 下頁
一七四


  兩旁的風景在不停倒退著,她握著韁繩的雙手被勒得裂了口,卻還是一個勁地催馬前行。

  飛光馬啊,跑吧!跑出鄴城,跑出這繁華之地,跑出這傷心之地,跑出這個有很多不想再見的人的地方,直跑到那浩瀚無邊的漠北草原中去!

  恒伽的唇角微微一動,追了上去。道路兩旁的枝條被駿馬馳過而帶起的勁風吹得蕩了起來,悠悠揚揚。他閉上眼睛,前方是什麼,他全然不管,只是馳馬向前,任風自耳畔呼嘯而過。

  能與此人在一起,便是再多磨難也是值得的。無論以什麼身份、無論到哪裡,他只願與此人並肩聯手,一路同行,看盡年年柳色,夜夜月光,千溪繁星,萬里浮雲。

  漠北駐軍的條件,比他們想像的更加惡劣。

  這座位於邊關的小城,人煙稀少,物資匱乏,儘管有大名鼎鼎的斛律光駐守在這裡,但生性野蠻殘忍的突厥人還是會偶爾來突襲附近的小城鎮掠奪財物。

  在駐軍統領的下榻處,長恭見到了分別許久的斛律光和斛律須達。斛律光從之前收到的信中已經瞭解了大概,所以也清楚長恭忽然提出到這裡來換防的理由。

  臨行前,斛律光吩咐手下準備了些簡單的酒菜,要單獨和長恭喝上兩杯。

  時近黃昏,草原上特有的風吹得呼呼作響。長恭拉緊了衣襟,心裡有些納悶為何斛律叔叔要將喝酒的地方設在露天裡。

  斛律光已經習慣了這裡的天氣,拿起酒觴喝了一大口,笑道:「長恭,我第一次看到你時你才五歲,那時你就和我說過,將來你也要做一個像我這樣的將軍,將敵人全都趕出去。」

  長恭捧著酒觴,回憶起那個無憂無慮的夏天,不覺也抿了抿嘴角,「斛律叔叔,原來您還記得,從小時候開始,我就一直想成為像您這樣的人。」

  「現在聽到蘭陵王的名號,哪個不是嚇得膽戰心驚?」斛律光哈哈一笑,「有你在這裡駐守,我再放心不過了。」

  長恭點了點頭,「斛律叔叔,您放心,我會好好守護住這裡。」話雖是這樣說,她的心裡卻泛起了一絲澀痛,連自己的親人、自己的家都守護不住的她,真的可以守護住這裡的一切嗎?

  斛律光眼神複雜地望著她,忽然站起身來,指了指遠方,朗聲道:「長恭,你看到了嗎?這裡是我們的國土,是我們好不容易才得來的國土。過去,我的父親,你的祖父,多少先人流盡鮮血才打下了這片江山。現在,我們都在這裡生活,守衛著這裡。將來,我的孩子,你的孩子,孩子的孩子,祖祖輩輩還是要生活在這裡,因為這裡就是我們的家,是我們的故土,是我們誓死也不能失去的地方。可在關外的草原上,那些突厥人卻對我們的大好河山虎視眈眈。長恭,無論你是因為什麼理由來到這裡,都一定要記住,這世上有很多比親情、愛情、友情更重要的東西。」他頓了頓,「在民族大義、國家存亡面前,很多東西,包括生命都可以毫不猶豫地捨棄。所以長恭啊,就算你有多麼不甘心、多麼想逃避,但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不論成敗都要去堅持的,有些東西是不論生死都要去守護的。」

  長恭微微一驚,抬頭望向天空,湛藍依舊,遠處一隻雄鷹盤旋寰宇,仿佛正在俯視這大好的河山。她捏緊了手中的酒觴,「斛律叔叔,我明白……」

  「明白就好。」斛律光釋然地笑了起來,舉起了酒觴低低吟道,「丈夫誓許國,憤惋複何有?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長恭,這裡的一切就交給你了。」

  她點了點頭,抬手飲盡了觴中的酒,沒有再說話。

  遠方的天已經藍中帶灰了,輕輕薄薄的白色流雲漸漸凝成了淡青,唯有西邊地平線上還殘留著一片澄紅。

  漠北草原的夜,就要來臨了。

  來漠北已經半個月了,長恭除了第一天去巡視了一下駐關的守軍,之後就再也沒有去過。

  整夜的輾轉難眠,暗無天日的昏暗,她覺得自己如同行屍走肉在混沌的世道上行走,邁不開的步子,揮不去的影子,忘不了的聲音……一切的一切充斥著她的耳朵、她的心臟、她的身體。

  斛律叔叔說的話她都明白,可是現在的她做不到。

  她來這裡就是為了逃避,逃避她不願再面對的人和事。

  縮在漠北的一角舔舐傷口的她,連最重要的家人都保護不了,又有什麼能力來守護這個國家、守護這裡的百姓?她甚至懷疑如果現在突厥開戰的話,她是不是會被打得落花流水?

  那個所向披靡的蘭陵王,是不是……不會回來了?

  幾天後的一個夜晚,突然下起了雪。潔白而細小的雪花從天空中稀疏地落了下來。和漠北慣有的漫天大雪不同,這次的雪沒有那種冷豔逼人的意味,顯得脆弱無依。

  長恭在榻上輾轉反側了許久,才漸漸進入了夢鄉。

  迷迷糊糊中,她似乎置身於自家的庭院裡,院子中彌漫著淡淡的薄霧,黑天鵝絨似的夜空中綴著淡淡的彎月,春風送來了細潤的花瓣,隨風亂舞。

  她茫茫然地往前走去,忽然看到不遠處的白玉蘭樹下,孝琬正靜靜地站在那裡,長髮在月色下閃閃發光,深邃的眸子噙著笑意,仿佛天上所有的星星都隕落在他的眼睛裡。他的嘴角挑成優美的弧線,大步走到她的身邊,微微彎腰,輕輕摸著她的頭髮,「長恭,我不在的時候,你有乖乖的嗎?」

  難以言喻的傷痛和突如其來的欣喜同時潮水般湧來,她不敢相信地抬起了頭,喃喃道:「三哥,三哥,你沒死,對不對?我做了一個好可怕的夢,我竟然夢到九叔叔殺了你,三哥……原來你沒死……太好了,太好了……」

  他還是像往常那樣笑著,「長恭,三哥很想一直看著你,看著你成親,看著你生子,看著你變老,看著你對我微笑……可是現在,三哥不得不走了。等下輩子,我們就每天看那日出日落、花開花謝,對月相酌,過些簡簡單單的日子……」

  「三哥,不要走,不要走!」她大哭著想要拉住他的手,卻怎麼也拉不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消失在自己的面前……

  「長恭!長恭!」

  直到她被一陣急促的聲音叫醒,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不過是做了一場夢。

  恍惚的夢境裡,沒有任何色彩。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麼遠、那麼淡,努力伸出手,挽回的卻是冰冷的虛空。就像是一場盛大的夢魘,在清醒的時候只能彷徨地捕捉到夢境裡讓人沉迷的記憶,卻什麼也留不下。

  「恒伽,我夢到三哥了。」她幽幽地開口道。

  「我知道。」他低低應了一聲,剛才經過門外的時候正好聽到了她的夢囈,所以才會冒失地闖了進來。

  「為什麼要醒來?要是我沒有醒,三哥就不會走了。」她微微牽動了一下嘴角。

  「別胡思亂想了。」恒伽的心被狠狠扯動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花。她沒有躲閃,反而定定地看向他,那神情有些落寞,有些哀傷,仿佛有很多的苦楚無法訴說。

  「恒伽,我連自己的大哥和三哥都守護不了,又怎能守護別人呢?」

  恒伽輕歎了一口氣,順勢將她拉入了自己的懷抱,用盡全力緊緊抱住這個月色中模糊的影子,心如刀絞,恨不能自己化為懷中人的骨血,捨棄肉體凡身,與她一同灰飛煙滅。他明白她的痛,那是比撕心裂肺更加絕望的痛……在那次她趕回晉陽救皇上時,他就已經完全明白了這種痛。

  「所愛的人離開了,也許活下去需要更多的勇氣,代替所愛的人活得快樂是一件很難做到的事情。可是如果重新撕開傷口,讓膿血流出來,疼過之後,新鮮的血肉就會長好的。長恭,只要熬過去,你就可以繼續笑著面對天下,還是那戰場上所向披靡的蘭陵王。」他的聲音溫柔卻又堅定,「長恭,無論有多痛苦,只要活著雨就會停,就能看到美麗的天空。」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