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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三


  她深深凝視著他,眼眸內閃動著陌生的光芒,臉上綻開淺淺的笑容,流年光錯般地眩目,如殘翅的傷蝶,美輪美奐。

  「斛律光將軍駐守漠北多年,也是時候回來了。臣請求皇上准許臣前往漠北,代替斛律將軍駐守邊關。」

  猝不及防地,漫天的水汽朝他們撲面而來,一時間煙斜霧橫,唯一看得清的只有窗前那枝半凋零的紅葉。鮮明的色彩,在雨水的滋潤下,彌漫出一種病態的紅豔,悲哀得,悲哀得令人無法忍受……

  「你說什麼?」他如遭雷擊,「長恭,你要離開我,離開這裡?」不等她回答,他的神情裡帶了一絲隱隱的狂亂,「我不會答應的,我不會答應的!」

  「九叔叔,不要讓我更加恨你。」她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一點一點敘述著恍若隔世的痛,「讓我離開這裡,或許我還能記住那些和你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如果繼續讓我留在這裡,我只會越來越恨你,連同這些回憶也全部遺忘……」

  他怔怔地看著她,心仿佛在瞬間裂了開來,撕扯出從未有過的劇痛。

  第一次感到痛楚是在什麼時候,他早已不記得了。可是這夜的痛在黑暗裡蔓延伸展,讓他幾乎要流下淚來。

  就算有來生,靈魂深處也總會被這痛楚觸動。

  他忽然聽見奇怪的折斷聲,像是體內有什麼東西斷裂了,輕微得如同樹葉脫落時的聲響。

  「請皇上准許臣即日前赴漠北。」她牢牢地盯著他,又重複了一遍。

  他胸口一陣氣悶,劇烈地咳嗽了幾聲,喉間有一陣腥甜的味道湧上來。他急忙用手捂住了嘴,感覺到有濕熱的液體噴到了手心裡。

  幾乎是在同時,他轉過了身,背對著窗外的長恭,從緊閉的唇齒間擠出了三個字,「朕,准了。」

  緩緩攤開了手,幾點殷紅的血色猶如雪天的紅梅,觸目驚心地在他的手中綻放。

  他緊緊握成了拳,閉上了眼睛,那些只有他和她才擁有的回憶,他絕對,絕對不允許她遺忘……

  「多謝皇上,那臣就此別過。」她低低回了一句,望著他的背影心如刀絞。

  然後,她從懷裡掏出了那個小老虎香袋,輕輕放在了窗櫺上,用最平靜的語氣又說了一句:「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了,九叔叔——保重。」

  說完,她轉過身,剛邁出一步就聽到身後傳來他的聲音,「長恭,將來總有一天……你會原諒我的,是不是?」那是溫柔而絕望的拋棄了昔日全部的驕傲與尊貴的聲音,在夜色中綻放出無邊的憂鬱和孤寂。他剛想再說些什麼,卻被劇烈的咳嗽截斷。

  長恭靜靜地站在那裡,臉色蒼白得如同死人。只聽她清晰無比地吐出了三個字:「不知道。」說完,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緩慢的腳步沉重無比,仿佛一腳一腳踩在自己的心上。

  窗子被大風吹得撞出了響聲,砰的一聲合上了,仿佛切斷了彼此之間僅存的聯繫。

  從此,宮闕漠北不相見,此恨綿綿無衰絕。

  於是,不再眷戀,疾步離去。

  走在黑漆漆的長廊上時,她聽見紅葉凋零的聲音,清脆的,很像心臟破碎的聲音。

  紅葉盛放的奢華,恰似他的容顏。沉醉複沉醉,醒時葉落如潮退。這一場紅葉般絢爛的時光,終於走到了盡頭。

  來生來世,生生世世,永生永世,他和她,再不相見。

  再不相見。

  §第三卷 第九章 漠 北

  秋雨連著下了好幾天。

  直到長恭出發前去漠北的那天,天才終於放晴。

  她不想去應付那些假惺惺前來相送的同僚們,就帶著小鐵趁天色還沒亮便出發了。

  「長恭哥哥,就算到了漠北我也要留在你身邊。」小鐵皺著眉小聲道。

  長恭將她抱上了馬,拍了拍馬背,「小鐵聽話,你回到你哥哥身邊才是最安全的。我去駐守邊關,和阿景是敵對的雙方,隨時都可能發生衝突,你不適合留在我身邊,明白嗎?」

  「我不回去,我是你未來的王妃,長恭哥哥,就讓我做你的擋箭牌吧。」小鐵目光炯炯地看著她。

  「傻孩子,你明明知道我的身份……我不能耽誤了你。」長恭的臉上露出一抹溫柔的神色,「況且,我也不想用女人做擋箭牌。」

  「我……我不能回去。」小鐵的神色微微一變,「當初我是騙哥哥說來刺探齊國的情報,他才同意我跟你回來的,但實際上我就是想找個藉口跟你走。更何況,我也是齊人,我不想去突厥……」

  長恭的眼中微光一閃,「原來是這樣……」她沉思了片刻,解開了飛光馬的韁繩,「那你就先隨我到漠北再說吧。」

  「嗯!」小鐵的唇邊露出了一個笑容,目光隨意一瞥,忽然伸手指向正策馬朝這裡而來的一個身影,「長恭哥哥,你看那不是恒伽哥哥嗎?」

  長恭轉過頭,只見那騎馬的藍衣男子已經穩穩地在離她不遠處停了下來,黑色的髮絲隨風飄揚。他靜靜地在那裡,像靈動不羈的風,瀟灑飄逸;又似純淨而澄澈的雲,輕風淡泊……陽光被遮擋在他的背後,逆光模糊了他的臉。

  不知為什麼,長恭似乎沒有看到他唇邊那抹習慣性的笑容。

  「高長恭,你也未免太沒義氣了吧,連今天出發都不告訴我,是不是不把我當好兄弟了?」他的聲音裡帶了幾分不滿。

  她理虧地低下了頭,訕訕道:「恒伽,我,我只是不想麻煩你了。」

  「可是你忘了這個,不是還要麻煩我嗎?」恒伽指了指被拴在馬身一側的東西,「你的面具,不要了嗎?」

  長恭不禁啊了一聲,「我還真忘了,恒伽,原來你是來給我送這個的!」

  「我……不是來給你送這個的。」陽光不知何時藏進了白雲中,他的神情一覽無餘地呈現在她眼前。他的目光深不可測,像穿透了幾百年的時光深深地凝望著她。

  長恭有些不解地抬起頭,聽到他溫柔的聲音低低響起,「長恭,我陪你一起去漠北。」

  「什麼?」她瞪大了眼睛。

  「你代替了我的父親,那麼我代替我的二哥,這不是也很公平嗎?」他的唇邊勾起了一抹狡黠的笑容。

  風捲動著地上的枯葉,幾道枯黃的影子在半空中劃了幾個圈,輕飄飄地游離在空氣中,忽地又被一股氣流卷起,忽地又下墜,如此反復,居然遲遲不落地。

  她的耳邊沒有樹木沙沙作響的聲音、鳥鳴聲、風聲、蟲吟聲,一切的聲音都靜止了。

  她的眼睛陡然脹痛酸澀起來,胸口劇烈悶痛。

  內心有一種顫動,眼中有一股滾燙的液體在轉動。

  「出發吧,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他漫不經心地掉轉了馬頭。

  「恒伽,你可想清楚了?你會後悔的!」她將眼內那滾燙的液體生生逼了回去,急急道,「那裡可是漠北,是漠北……這值得嗎!」

  他側過了頭,淡定的調子如同清晨的霧氣自然地浮現,「長恭,我說過我們是一根繩子上的兩隻螞蚱。」

  她微微一愕,過了半晌,臉上浮起了連日來罕見的一絲幾不可見的笑意,「嗯,明白了。恒伽,我們一起去漠北!」

  說完,她揚起馬鞭,兩腿一夾馬肚,馬兒撒蹄飛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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