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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當然,如今的皇帝在江南。」秦樓月笑眯眯道,「水珩在宰相呂大人手下辦事。」

  「皇帝在江南?」賀淩雲訥訥出神,「不對,皇帝和太子不是被俘虜到燕京來了嗎?他們還在,江南怎能另立皇帝?」

  「那小皇帝是佟賢妃所出,京城淪陷後秘密逃至江南的,你大概還不知道,他們母子倆擁有玉璽,呂大人自然出山扶持他們。」秦樓月補充道。

  「那也不該!皇帝與太子如今在燕京,呂大人應當編軍北伐,匡複中原,迎回皇帝與太子才對。」賀淩雲堅持己見。

  這時秋五冷冷一笑:「你倒天真,國不能一日無主,想穩定局勢呂大人必然要擁立小皇帝。再說……我告訴你們一個消息吧——這消息被燕王封鎖了——皇帝與太子被燕王囚在京郊,前兩天一場大雪,已將他們凍死了。」

  秦樓月驚訝得張大了嘴巴,賀淩雲身子一顫,手中酒杯跌在桌上,咕嚕嚕潑了他一襟酒水。他面色煞白,嗓子哽了半天才沙啞質問:「你這是什麼態度?還喝酒……吃肉?」

  「還要什麼態度?」秋五沉聲回道,鷹隼般的雙眼灼灼發亮,「該恨的、該哭的,這兩天也盡夠了。任情緒外露,最後只能做無謂的陪葬。」

  「是呀……」秦樓月很快恢復過來,閒散地轉轉酒杯,哂道,「至於我嘛,我一向認為,既然天下跟著一家姓,那麼國家傾覆,無非也是聖上一家的事罷了。咱們也別跟著守孝拘禮了,該吃吃,該喝喝。」

  他的言論使賀淩雲吃驚得瞠大了眼睛:「你什麼意思?」

  「我愛把問題往簡單了看,」秦樓月嘴角又噙上笑意,「江山易主,固然生靈塗炭,但挑起戰爭不是為了殺人,而是為了利益。有利益就無法消弭戰爭,既然天下是皇帝一家的,那麼國與國之間的戰爭說到底,無非就是一家子想搶另一家子罷了。」

  「你的意思也就是說,假使燕國想要我國,只要皇帝肯拱手讓出,則一切戰火、死亡和痛苦,都不會發生是嗎?」賀淩雲冷笑,「好個清靜無為!我倒不明白了,那我們邊防將士流的血,就沒意義嗎?」

  「不,論保護皇帝一家子的財產,你們的犧牲還是有意義的。」秦樓月笑眯眯不改初衷。

  「秦樓,沒幾個人像你這樣,是脫離了三綱五常想問題的。」賀淩雲道,「人總要有個君主可跪,一旦跪下,就只能認准這一個。」

  「為什麼一定要找個人來讓自己下跪呢?」秦樓月笑,「早在我拒絕我那可憐的小爵位的時候,我就想透了,皇帝只是他自己的利益分配者。」

  「秦樓?」賀淩雲愣住,第一次聽到玩世不恭的秦樓月談及自己那段往事。

  「我想不通,明明我比我的哥哥們都強,為什麼偏偏要我懷才不遇?」秦樓月笑眯眯道,「後來我想通了,因為我是庶出,就得服從皇帝安排的秩序。國家並非你去愛,它就能報償你同樣多,因為這國家並不是你的。」

  賀淩雲聞言渾身一震,他想到自己、想到父母雙親,心跳愈加惶急。他自始至終認為燕王是罪魁禍首,難道要他認為父母是兩國利益之爭的犧牲品?這怎麼可以!

  「挑起戰爭的是貪婪的燕王,我們對抗他,是正義的一方,」公輸靈寶見不得淩雲難受,也辯駁道,「連黎民百姓都知道恨燕王,難道我們做臣子的,倒要置身事外嗎?」

  「呵呵,小妹妹,那可不一定哦。我在京城淪陷時,接觸過不少百姓,」秋五替秦樓月說話,「我發現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只要提起亡國來,人們普遍恨紫眠大人,倒隻字不提燕王。」

  靈寶微微一怔:「這是為什麼?」

  「因為紫眠篡了位,搶走了皇帝的寶座。」秋五悵然道,「百姓目光短淺,幾人能看透亡國的根本原因?又或者少數幾人看透了,也無力改變輿論,索性人云亦云——畢竟同樣是洩恨,比起對抗一個強悍的國家,找一個具體的人來仇恨,要容易得多。所謂眾矢之的,箭頭總要衝著最顯眼的那個目標才好。」

  「哼,難道他開門揖盜,就沒有罪嗎?」賀淩雲憤懣地反駁。

  「他的罪,無非是把所有躲不掉的事提前了一天,若是他將一切推遲,他便是英雄了。」秋五昂起頭灌下一口酒,重重放下杯子,嗓音沙啞道,「賀公子,我也曾經恨過他,可後來被一個人點醒——論起有罪,我這個帶領燕兵攻城略地的,罪過才大。我最清楚燕兵的戰鬥力,攻下京城是遲早的事情,什麼叫勢不可當,大抵如此。」

  「秋公子你有苦衷,礙於身份顧全大局,無可指摘。」賀淩雲見秋五雙目黯然,不禁出言勸慰——他也是帶兵打仗的人,對燕軍的實力再清楚不過。此念一出賀淩雲忽然頓住——若這樣說來,紫眠的罪,又到底有多大呢?

  秋五望著賀淩雲正直的臉,慚愧地別開眼:「即便我礙於身份顧全大局,我也的確犯了錯……」

  啊,他是斷然無法與賀公子深交的,秋五在心中想:他對不起賀公子,他的母親,正是死在自己手上……

  他沒勇氣揭發自己,又不想一輩子背負罪惡感和歉疚,所以只剩下回避一途。如此想來,秋五倒有點佩服那軟兮兮的紫眠大人了,明明一副羸弱樣,面對千夫所指,難道不累不怕嗎?

  他想起《漢書》裡那句古諺:千人所指,無病而死。

  紫眠大人需要靠什麼力量才能坦然活下去,怎樣的支柱可以使他面對天下?光靠那個女人可以做到嗎?

  舉座停箸,氣氛尷尬。秦樓月趕緊打破沉默,又按自己的邏輯來嘻嘻哈哈論事:「說起來那紫眠大人倒的確是皇帝的兒子,明明是一家子人在玩『搶凳子』,幹嘛把一切說得那麼嚴重?來來來,喝酒喝酒,公輸姑娘,吃菜吃菜……」

  賀淩雲舉起杯子,心中反復咀嚼剛才的對話,一路默然無語。

  這天午後又下起紛紛揚揚的大雪。秋五喝完酒後很快告別,秦樓月陪著賀淩雲與公輸靈寶,賞雪閒話一回,又借了一筆銀子給他們,這才打算離開。

  賀淩雲吃一塹長一智,在秦樓月臨走時拽住他的袖子,咬牙道:「索性一次說個明白,你那兒到底還有多少關於我的情報,我全買下來。」

  秦樓月哂笑著打量他:「怎麼,剛借的銀子,就打算還給我嗎?」

  「我賒賬。」

  秦樓月瞄瞄窗外連天的風雪,脖子在灰鼠皮領子裡縮了縮,複又坐下:「好吧,內容也不多,是關於令尊的……」

  秦樓月撐開傘,立在「燕京春」簷下,眯眼望著賀淩雲與公輸靈寶,隔著濛濛飛雪道別:「我走了,街對過就是客棧,你們可以去投店。」

  賀淩雲冰著臉點點頭,默不做聲。陪在他身邊的公輸靈寶局促不安,對秦樓月苦笑了一下,揮揮手算是告別。秦樓月笑眯眯地還禮,又瞥了一眼賀淩雲,無奈地轉身離去——有時候知道真相太多,並不是好事。

  靈寶目送秦樓月消失在風雪晦暗的長街盡頭,拽著賀淩雲袖子的手緊了緊:「淩雲……」

  「走吧,去客棧。」賀淩雲驀地開口,輕柔的聲音平靜如常。他握住靈寶的小手,帶著她沖進大雪中,靈寶只覺得風聲在耳邊呼呼響起,他們避開行人、避開車馬、避開冒著熱氣的湯麵攤子,當最終在街對面的客棧落腳時,他輕輕替她撣去頭頂雪花,細心的動作將幸福感填滿她的心房,脹得她喉頭一堵,禁不住哽咽出聲。

  賀淩雲濃墨般的眸子定定凝視她,又微微一動,卻只是不言不語拽了她往櫃檯走。胖胖的掌櫃用漢話招呼二人:「客官住店?」

  「是的,要兩間中房,」賀淩雲呵著白氣回答,「我們的包袱在驛站被人偷了,安排個小廝替我們採買些衣服來。」

  掌櫃一聽說淩雲包袱被竊,乜斜著眼睛直到他從懷中掏出銀票,方才擠起麵團臉:「客官放心,小的這就去安排。」

  付完房錢,靈寶和賀淩雲很快被小二引進各自房間,二人就此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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