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金樽幽月 | 上頁 下頁
一五


  輕紗薄羅的簾幕掩映著一條幽深的過道,悄悄向深處走,一扇扇緊閉的門不知隔絕了什麼。微微有火光從深處透出來,緩緩迎上去,就看見一處煉丹室,明窗塵正守著微火慢燒的鼎爐,蜷在一旁的靠墊上睡覺,輕輕的打鼾。銀華靜靜的瞧了一會兒熟睡的明窗塵,發現煉丹室還有里間,燭光忽明忽暗的跳動著,誘著銀華往裡走。

  紫眠正閉目靜坐,他的內丹已經進入煉精化炁階段,此時正是子時陽動的時候,他只顧凝神修煉,直到調藥回爐後許久,才睜眼發現銀華。

  銀華就那樣一言不發的站在他面前,傷痕累累的纖細身體裹在柔軟的白縐綢裡,仿佛冬天蕭瑟的柳枝。他面無表情,濃黑色的眸子裡卻閃爍著古怪的光芒,滿是厭惡、憎恨和譏嘲諷刺。紫眠從銀華的眼神裡知道他剛剛看見自己煉內丹的樣子了,他尷尬的整理衣擺,放下打坐的雙腿:「我想,你大概誤會了……」

  「哼,有什麼好誤會的,」銀華冷笑,「你們大人都這樣,又醜又髒。」

  「不用這樣偏激,忘掉過去的痛苦,以後還有很長的生活要繼續。」紫眠試著寬慰他。

  「忘掉?能夠忘掉的,還算是真正的痛苦嗎?」

  紫眠語塞。

  「騙子……都是騙子……」銀華仰面斜睨他,咬牙,語氣依舊是異樣的尖銳。

  「我只是想安慰你,抱歉。」他果然是不擅長安慰人的。

  「安慰我?嘿嘿,那些老爺,可不是這樣安慰人的。」他的目光像受傷的小獸,發出咄咄逼人的光芒。

  「受了傷,不要再想,該努力讓自己過得好。」他曾經就是這麼做的,再怎樣的難受,也都挺過來了。

  銀華幽幽的望著紫眠,忽然伸手摸上他的臉,詭異的開口:「你也很好看,你有沒有被人欺負過?」

  紫眠看著他精緻的小臉,與年紀不相稱的蒼白和冷漠,像一層寒霜,過早的滲進他的臉——是多慘痛的迫害,能傷人至此?

  臉頰上有異樣的感覺傳來,銀華冰涼的撫摩讓紫眠有些困擾,他困難的開口:「沒有……你再長大一點,強大起來,便不會再有人欺負你。」

  「弱小就活該被欺負麼?可我噁心我自己,我怕長大。」他喃喃著,神色裡盡是絕望。

  紫眠一恍神,心底深處被刺了一下,他慌忙凝神,搖搖頭,躲開他的手:「不,弱小也沒關係,只要忍耐,總有那麼一天,不會再有人欺負你。相信我。」

  他的記憶回到一處遙遠而模糊的道觀,在那裡,他的個頭是那麼小,小到幾乎攀不上窗臺,去夠到他的衣服和書;他是那麼弱,弱到提不起井裡的半桶水;他是那麼孤單,只能一個人走在夜半回道觀的山路上。那個總是孤零零瑟縮著的,叫他厭惡的小小身影,是他在什麼時候,悄悄用道觀後山的土,一點點填埋起來的呢?

  「銀華……」或者,不忍耐也好。在銀華駭人的目光下,紫眠的黯然失神,終於讓他無聲的笑起來。

  「我特意找了個識路的老吏,這些銀兩也夠銀華在苗疆生活的。」賀淩雲仔細張羅著,他鼻子通紅,嘴裡噙著紫眠塞給他的丹藥。自從半個月前在中庭跪了一夜,風寒到現在也沒痊癒。

  「唉,銀華這就要上路嗎?」龍白月很是不舍。照顧了這麼久,那孩子雖然孤僻,但極安靜聽話的。可縱使再有感情,寄人籬下的自己也不敢提挽留的話。

  「一直打擾總說不過去,」賀淩雲低頭歎口氣,「我也知道,從容些或許更好,但時間久了,風言風語的對紫眠不好,況且回到故鄉,心情也會好得快些。」

  紫眠在一邊默不作聲的望著銀華。他抱著包袱從船艙出來,蒼白的雙唇緊抿著,逕自低著頭,目不斜視。

  銀華對大家的告別毫不搭理,賀淩雲只好無奈的沖眾人聳聳肩,帶著銀華走下船。銀華極其乖巧的跟在他身後,新換的一身白縐綢衣衫,還帶著簇新的折痕,走動間單薄得好象一層薄冰。

  「真的不告別嗎?」下了船,賀淩雲忍不住問他。

  銀華搖搖頭,堅持不回身。

  再怎樣世外桃源的仙舟,也總有他下船的一天。回身又怎樣,告別又怎樣,不過是哭一場。回到人間,該面對的,他一樣也逃不掉。

  「唉,他都不聽我告別……」龍白月在船艙裡收拾床榻,再一次哀歎。

  「嗯,雖然他從沒給過我好臉色,但這麼一走,總覺得船上空了些。」明窗塵也懊惱著。

  紫眠在一邊翻書,無視另兩人的感慨。

  「師父,你說,留銀華下來學徒好不好?」明窗塵突發奇想。

  「各人有各人的命數,再說現在也遲了……」手中的書頁忽然撕裂一角,讓原本漫不經心的紫眠心下一驚。

  「這倒是個好主意啊……哎,你跑什麼?」龍白月一臉錯愕的看著紫眠神色慌張的跑出船艙,連忙與明窗塵跟上去。

  馬車抄近路拐進郊外一片青翠的竹林子,崎嶇的小路彎彎繞繞,顛簸得差吏一路罵罵咧咧,忽然銀華在車裡打斷他:「官爺,我要解手。」

  「怎麼那麼多事,」差吏不耐煩的揮揮手,「快點啊!」

  銀華躲開差吏鄙夷的目光,抱著包袱走進林子深處。陽光透過搖晃的竹葉,婆娑著灑在他身上,他眯著眼朝上看,璀璨的金色投下來,斑斑點點,眩暈了他的眼。

  一條碧綠色的小蛇緩緩從竹枝上滑下來,幽幽的綠瞳,還帶著點春天的睡眼惺忪。

  他笑了,踮起腳,將手遞上去。盛春的陽光恣肆的照下來,讓他在那一刻,如同他的名字一樣耀眼閃亮……

  「大人,大人,我可什麼都不知道啊。」

  紫眠不理會差吏的辯白,逕自下馬,跪著將半埋在竹葉裡的銀華抱在自己膝上。他抓起他冰涼的手,檢視那已然幹結的小小傷口。毒性發作時的掙扎弄亂了銀華的頭髮,可在他臉上是前所未有的輕鬆表情,他又變回了那個十二歲的天真孩子。

  「傻瓜,不該這麼做的。」跟上來的龍白月下馬,走到紫眠身邊。她看著銀華青白的臉——那凝在他嘴角的黑血,竟勾畫得像一抹笑靨。他真的覺得解脫了吧?

  「真勇敢,」紫眠凝視著銀華,仿佛自他身上看見了另一個小小的身影,「我也曾想毀掉自己,我明明知道他的心情,卻勸他忍辱偷生,是我太懦弱,太會忍耐了嗎?連我都覺得自己是可恥的,因為那個時候……我多想這樣殺死自己。」

  他在師兄們竊笑的眼神下,冷漠的從一疊名牒裡抽出自己的那張。不大的名牒被紅筆塗滿侮辱字眼:「狐生子」、「妖祟」……他不動聲色的緩緩撕掉,辭掉拜會靈山師尊的修行,在一個人面壁研讀經書之餘,悄悄走進後山,將名牒的碎片深深埋掉,埋掉所有的軟弱、孤獨、惶惑,從此默默承受自己異類的出身,不再奢望任何人的情誼。

  「我若是也這樣做了,此刻會輕鬆很多吧?」他自言自語。

  「別這樣想……你活下來,一定會有人因此幸福。」龍白月遲疑著,想安慰他,然而指尖卻像被針狠狠刺了一下,痛得她一哆嗦,手就此凝在空中,再也伸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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