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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我忽然有些明白為何魏郯總能處於不敗之地。他做事目的明確,無論正道旁道何等手段,這樣囉嗦的事不在他考慮之內。這樣的人,會用義氣籠絡武夫,用道理籠絡文士,用溫情籠絡親友,但當需要抉擇的時候,他也能做到冷酷。

  「……某與季淵有舊日之誼……」我望著窗外,腦海中隱約浮起那日,魏郯對裴寬說話時的模樣,誠懇而認真。

  回到魏府前,正要下車,管事來稟報說魏郯方才曾經派人回來尋我。

  「何事?」我問。

  管事道:「二公子今日在璧台下的漱玉泉邊設宴,與朝中新進的孝廉共行曲水流觴之樂,亦有家眷,大公子故而來請。」

  魏昭會名士?我想了想,這倒符合他的風範,魏郯莫非是不擅清談,請我去救場?

  我想了想,答應下來,先把阿謐回房中交給乳母,自己換了身衣服又稍事打扮,乘車出門。

  漱玉泉裡璧台不過一裡路程,本是雍都名勝,亭臺山石俱全,我也曾應著玉瑩等貴婦之邀來此觀水賞花。

  曲水流觴,從前長兄與二兄都很喜歡,裴潛更是此道高手,我也是熟門熟路。不過那已經是長安的事了,與魏郯成婚以來,我加入這等聚會還是頭一遭。

  漱玉泉自山腰而出,至山下的亭台之處,水流悠長。遠遠的,我便已經望見泉邊士人們在水邊各據茵席,影影綽綽,衣冠楚楚。

  「夫人。」家人引著我找到魏郯的時候,他正與兩三名士人說話,見我來,露出笑意。

  「夫君。」我微笑地上前行禮。

  魏郯身上的裝扮與早晨時不一樣,寬袍大袖,文質彬彬;一柄長劍系在腰間,卻帶著幾分精神氣。

  「少夫人。」周圍的人看到我,亦紛紛行禮。

  待我還了禮,魏郯一手虛扶著我,和顏悅色地向我介紹起旁邊的人。

  出乎我的意料,這些人在我看來十分面生,名號亦是從未聽過,還有些人,光看衣飾就知道並非出身士族。

  再瞥向上游之處,魏昭也跟著幾人談笑風生,那些人看著眼熟,都是高門子弟。

  心中雖疑惑,我仍然保持笑容,順著魏郯與這些人一一見禮。

  未幾,亭上磬響,一名長者將一隻漆觴盛滿了酒,置於盤上,放入泉水之中。漆盤顏色鮮麗,在彎曲的水道中緩緩漂下,沒多久,停在魏昭邊上的一位衣著上乘士人面前。

  士人膚色白淨,似乎敷了粉。他微笑地將觴執起,想了一會,以雍池為題作詩一首。

  我在魏郯身旁聽著,立意無趣,遣詞押韻平淡無奇,若是在從前的長安,也許兄長那群口味刁鑽的人會起哄,罰酒不認。

  可此人吟過之後,旁邊的眾人卻交口稱讚,我看到魏郯附近幾名士人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

  漆觴繼續回到水中王倩,當漂到一名布衣士人面前之時,停了下來。

  我看去,那人年紀三十有餘,衣袍半新不舊,一看即知出身不高。

  他才將漆觴取下,上游處的人便有些不快之色。

  布衣士人起身,略一思索,便以清泉為題作詩一首。

  我細聽,只覺言辭琅琅,雖時而用詞略顯隨意,卻句句可圈可點,實為佳作。

  他剛吟完,周圍人發出一陣讚歎。

  「龐兄真乃詩才!」有人拊掌道,布衣士人謙遜謝過。

  「如何?」魏郯低聲問我。

  我看向他,微笑頷首。再瞥向上游,只見那些人各自談笑,恍如未聞。

  我應允下來,離了魏郯,跟她們往花園裡去。

  「畢竟是離了長安,連曲水流觴也不及從前有趣了。」花園裡三三兩兩的都是婦人,一名貴婦折下一支薔薇,歎道。

  「當然不及從前有趣。」玉瑩道,說罷,看向我道,「阿嫤,我聽說那些庶族的士人都是大司馬請來的。大司馬這是做甚?許多人都因此不喜。」

  「不喜的都是高門之人吧。」一個婦人道,「我可聽說那些庶族的士人了不得。便說方才吟詩那位,騏陵之戰時,曾獻計立了大功,大司馬將他舉為錄事。」

  「那又如何?」立刻有人不屑地說,「爬得再高也是個庶族,講究些的人家連門都不會讓他進。」

  眾人正言語,玉瑩悄聲對我道:「阿嫤,裴氏不是舉家來了雍都麼?我聽說此番舉的孝廉之中,季淵公子有三個堂兄弟也在其中。」

  「哦?」我訝然。

  玉瑩輕歎:「可惜季淵公子不來雍都,若是來了,今日的曲水流觴必是精彩。」

  正說話間,忽然有人道:「那不是太史夫人?」

  我抬眼,前方,兩名婦人正一邊賞花一邊緩緩走來。心中的驚詫如同繩索,將腳步絆住。那兩名婦人我都認得,一位是裴寬的夫人羅氏,而另一人,正是裴潛的母親柳夫人。

  她們也看到了我,同樣的訝異在柳夫人的臉上閃過。

  「她怎在此?」玉瑩的聲音輕輕道,眼睛卻看著我。

  周圍的聲音像被什麼壓了下來,包括玉瑩在內,各種各樣的目光在我和柳夫人身上徘徊。

  我望著柳夫人,多年不見,她保養得法的面龐也已經有了垂老之態,兩鬢亦添了銀絲。

  心底苦笑,今日前半截惦念著裴潛,後半截就要面對他的母親麼?老天的安排從來都是這樣巧。

  「柳夫人。」我屏心靜氣,上前行禮。

  「傅夫人。」柳夫人的聲音緩緩,仍舊溫和,卻與從前喚「阿嫤」時大不一樣,透著不可逾越的疏離。

  這般遇見,實在猝不及防。見禮之後,四周陷入片刻的安靜,尷尬不言而喻。

  「傅夫人。」這時,羅氏笑意盈盈地上前來,道,「姑氏初到雍都,妾今日請姑氏來游雍池,不期遇見夫人。妾在前方花樹下備有瓜果茵席,夫人何不與我等一道入席相敘?」說罷,看向柳夫人。

  柳夫人看她一眼,又看著我,平靜的臉上似閃過些猶豫。

  我將這神色看在眼裡,亦是明白。

  當年,柳夫人與母親交好。我與裴潛定親,也本是她們二人的主意。後來裴潛退婚,我再也沒有見過柳夫人。在我恨裴潛的日子裡,他的家人我也一併恨著。在我無數次設想相遇的場面之中,我會狠狠地、冷冷地盯著他們,罵「負義之人」或者視而不見地昂首在他們面前走過去,然後他們會追悔莫及地痛哭流涕。

  這些當然都是做夢。真正遇到的時候,其實就是現在這樣,就算心裡的芥蒂已經淡了,你也不會想跟他們好好聊一聊。

  「夫人好意,本不該推卻。」我看向羅氏,微笑道,「只是妾夫君亦有宴席,不便前往。」

  「小史夫人相邀,卻之不恭。」魏郯的聲音忽而傳來。

  我訝然,轉頭望去,卻見他正與幾人踱步而來。

  眾人皆詫異,婦人們紛紛行禮。

  「夫人別來無恙。」魏郯走到柳夫人面前,端正地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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