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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我轉頭看看身後。黃劭與阿元立在幾丈外,再無他人。

  猶豫片刻,我將手輕輕按在天子的肩上,就像太后去世的時候,我們一邊哭著一邊相互安慰那樣。

  天子沒有躲開也沒有回頭,片刻,抬頭深吸一口氣。

  我能感覺到他胸膛裡壓著的陣陣顫抖。

  溪水從青石下淙淙流過,帶著幾片上游漂來的粉色花瓣,在水波裡打著旋,沉浮不定,又被帶向溪水的另一頭。

  沉默了好一會,我忽而聽到些人聲傳來,即刻收回手。轉頭,只見水榭那邊,幾個人影正過來。待他們繞過一處樹叢,我方得看清楚,那是徐後和幾名宮人。

  「皇后。」黃劭行禮。

  徐後眼睛看著這邊,有少頃停頓。

  「拜見皇后。」我已有所準備,上前從容地行禮。

  「夫人來了。」徐後聲音平靜,卻未駐步,從我身前走過,向天子行禮道,「陛下,諸事已齊備,賓客俱至,可行祓禊。」

  天子坐在石上,動也不動。

  徐後和聲道:「如今只等陛下,陛下還須回宮更衣,再往祈福……」

  「祈福?」天子不緊不慢,將魚竿挑起,從鉤上取下一隻小魚,看了看,片刻,投回水中,「朕長子才失了生母,喪事未行,祈福做甚。」

  「陛下!」徐後的聲音陡然低沉,帶著警示的意味,將眼角餘光朝我掃來。

  天子轉回頭來看看她,又看看我,清瘦的臉上掛起一絲嘲諷的笑。

  「黃劭。」他放下魚竿,一邊起身一邊喚道。

  黃劭忙上前來,行禮:「陛下。」

  「回宮更衣。」

  黃劭應下。

  徐後面色恢復柔和,道:「妾侍奉陛下……」

  「不必。」天子淡淡道,說罷,逕自沿著小路踱開。

  那身影消失在林蔭花叢之後,未幾,周圍只餘流水潺潺,風過鳥鳴。

  徐後望著那裡,似乎有些僵硬,少頃,她轉頭看我,卻已神色自若。

  「我聽聞夫人今日獨自而來。」她開口。

  「正是。」我答道。

  徐後看著我,片刻,道,「祓禊快開始了,夫人與我且行賞春,如何?」

  此處走回原地只有一條路,居然徐後開口,我也不能在她面前失了氣勢,頷首道:「妾幸甚。」

  徐後淡淡一笑,轉身前行。

  宮人引路,我落下徐後半步,沿著彩石鑲嵌的小道緩緩前行。花木流水的味道清涼濕潤,徐後不出聲,我也不會腆著臉先說話,只將眼睛望著林苑中的景致,一門心思「賞春」。

  自從那個芒山的清晨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單獨面對過徐後。魏郯說過他會跟徐後撇清瓜葛,我也就不再過問。在這件事上,我們似乎都在遵循一個道理——我有過裴潛,他有過徐後,從前如何,我們各不干涉。魏郯沒有主動問過我和裴潛的事,我也沒有主動問過他和徐後的事,即便窺得一角,但意識到它不會觸及眼前,自己就會繞路躲開。

  我並不怕徐後。她雖貴為皇后,權勢卻連郭夫人都不如。她即便與魏郯有舊情,卻不可能進魏氏的家門,換而言之,她動不了我的地位。

  儘管如此,我覺得我心思開明,可每次見到徐後,卻總還是有些怪怪的感覺。我無法和氣笑談,無法像應付別的貴婦那樣收放自如。這也不能怪我,徐後在我面前,最和善的時候也是三分微笑三分審視,剩下的幾分是什麼,恐怕只有她心裡清楚……

  「我記得從前,夫人時常入宮,與陛下亦是故交。」徐後忽而開口道。

  我不知此言何意,答道:「正是。」

  徐後微微轉頭,葉影扶疏,陽光在那張秀致的面容上明晦變換:「我聽聞,夫人當初成婚,是丞相做主。」

  終於要提起魏郯了麼?我看向她,微笑:「此事細由,妾並不知曉。」

  徐後恍若未聞,將手指輕輕拂過路邊一樹白桐的花瓣:「我記得那時,丞相本欲擇在未婚的公主之中擇一位為兒婦,可到了萊陽,就立刻改作了夫人。」說著,她看看我,輕聲道,「夫人可知為何?」

  我心中詫異,此事倒是從來沒有聽說過。先帝兒女眾多,天子的宮中還有幾位待嫁的公主,這我倒是知道的。不過,魏傕收我做兒婦的原因,我早已想透了千萬遍,徐後如果想點醒我什麼,只怕白費心力。

  「丞相厚愛,妾彼時亦是惶恐。」我答道。

  徐後看著我,唇角彎起一抹奇異的微笑。

  「丞相乃當世之梟雄,世人在他眼中皆是棋子,或愛或棄,不過時勢。」她的目光沉若深潭,聲音卻輕若拂風,「夫人可明白?」

  我與她對視著,沒有說話,萬籟俱靜。

  「皇后。」一個帶笑的聲音傳來,望去,是幾名遊春到此的婦人從前方走來,笑意盈盈。

  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走出了外面。

  徐後的臉上恢復矜持的和色,接受婦人們的行禮。

  一位看著面熟的中年婦人笑著對我說:「方才不見了傅夫人,我等正找尋,原來是與皇后一道。」

  我亦淡笑:「正是。」

  天子換了一身衣裳,衣冠齊整,先前的頹唐之貌竟全然不見。

  他接受臣民跪拜,與徐後走到眾人中間,一道游春賞景。宮人們早已將香草備好,天子親手分與眾人。

  輪到我的時候,天子看著我,將一束蒲葉卷裹的蘭蕙遞來:「夫人如蕙。」

  「謝陛下。」我低頭接過。

  人多起來,遊樂笑聲陣陣,宮中的冷清抑鬱似乎也全然消失。遊玩疲累之後,眾人又在林苑中曲水流觴,吟詩作賦。天子前呼後擁,手持酒杯聽著人們高談闊論,臉上的笑意仿若從無陰霾。

  宴樂一直行到午後,來游苑的人們醉的醉乏的乏,各自散去。

  我也想走,卻想著魏郯說過要來接我,只怕自己走開他又錯過。

  流觴行樂的亭子上,天子飲了許多酒,已有醉意,斜倚著憑幾隱枕。周圍只剩下宮人和內侍,徐後坐在他的旁邊,親手為他煮茶醒酒。

  「阿嫤。」天子看到我,笑意有些迷糊,拿起一隻酒盞舉了舉,「來,飲酒!」

  「陛下,不可再飲。」徐後將他的酒盞拿下。

  天子看著她,神色一沉,可過了一會,卻慢慢笑起來。

  「阿嫤,朕娶了一位賢後。」他仰頭躺在在榻上,手像打拍子似的叩著憑幾,似歎似笑,「賢後!」

  徐後望著他,臉色半紅半白。

  正待開口,忽然,一名內侍急急地奔來:「陛下!陛下!丞相入宮來了!」

  此語一出,眾人皆驚。

  「丞相?」徐後一下從席上站起。

  「正是!」內侍喘著氣,「方才已入安慶門!」

  我聽著,亦覺驚疑。魏傕既稱病在家,這般時節,又入宮來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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