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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一時間,人心惶惶。行刑那日,哭聲震天,趙雋、邢達、紀詮直至死前仍大罵不止。

  趙雋那時給我看的天子血書未被搜出,但宮中也並未得以安寧。紀詮的女兒前年入宮,因年初誕下皇長子而得封貴人,紀詮亦因此封了爵位。如今紀詮犯事,亦殃及紀貴人。據說她與天子抱頭痛哭一場,以三尺白綾自縊而死。

  我聽到這些事的時候,脊背不住發涼。

  滅族、縊死、斬殺……這些字眼每每出現,總會將我心底最痛的那一塊劃開,露出那些深埋依舊的回憶。

  此事我雖不曾參與,卻並非全然與我無關。

  當初我能勸降趙雋,靠的是父親與他的交情。而邢達、紀詮,家中世代在朝為官,當年亦跟隨父親一力擁護皇子箴。成也敗也,魏傕當初讓魏郯娶我,看中的是我父親的聲望,他借此籠絡了大批士人。可如今拼死反對他的人,也正是出自其中。

  風波平息之後,魏傕的頭風痊癒,精神抖擻。我能感受到,他看我的目光也變得有所不同。

  你不曾參與,怕甚。心底一個聲音安慰道。

  心悸之餘,忽而又自嘲。即便我當真參與,那也沒什麼好怕的。傅氏能滅的也只有我一人而已,再多,魏傕就只好把他自己也滅了。

  血雨腥風之後,上巳緊接著來到。

  照從前的習俗,每至上巳,天子領宮人臣民到水邊踏青游春,宮人將蘭草和杜若採摘,紮作小束,由天子賜與同遊之人,以示祓禊。定都雍州之後,祓禊改在了宮苑之中,魏傕每年都與天子行此君臣之樂。

  可是今年出了趙雋之事,魏傕稱病不去,郭夫人亦留在府中。魏郯事務繁雜,去宮中祓禊就成了我一個人的事。

  上巳日,我早早起來,在衣箱裡翻了許久,挑了一件青面朱裡的深衣。我對鏡挑選飾物的時候,魏郯站在我身後看了一會,忽然道:「那個青玉有葉子的好看。」

  我不明所以,在鏡子裡看看他,又看向妝匣,片刻才終於領會,他指的是一支碧玉步搖。

  青玉有葉子……我不禁又好氣又好笑,這個文盲。

  不等我伸手,魏郯卻將它拿在手裡,看了看。

  「簪麼?」他問。

  我點頭。

  魏郯莞爾,握著我的下巴將我的頭轉向鏡子。鏡面裡映著我和他,只見魏郯認真地盯著我的頭髮,將步搖慢慢插入發間。

  他的動作笨拙,又怕弄疼了我似的,小心翼翼。我盯著他,晨光在他的臉廓上映著淡淡的光,連平日看起來棱角分明的眉眼和鼻樑也變得柔和起來。窗子半啟著,有緩緩的風從外面透來,將我脖頸上的熱氣吹散。

  簪好之後,魏郯朝鏡子裡看看,問:「如何?」

  「嗯……有點斜。」我瞅瞅鏡子,開口道。

  「斜麼?」魏郯微微皺眉,疑惑地上下端詳,又伸手去動。

  我忽而有些不自在,捉住那只手,拉下來:「不必,就這樣。」

  魏郯看著我,片刻,笑了笑。

  「待我事畢了,就去接你。」他低頭來,熱氣輕輕掠過我的唇。

  阿元和兩個侍婢還在旁邊收拾東西,我的臉倏而發熱。魏郯卻似乎很滿意,孩童惡作劇得手一般地朝我笑笑,轉身走出門去。

  我許久不曾入宮,當我乘著馬車馳入宮道,只覺得這裡比我上次來的時候更加冷清,風夾著潮濕的寒涼迎面吹來,毫無暖意。

  可我並未覺得不適,鑾鈴叮叮,身上似乎還殘存著那雙手的溫暖。

  我望著車外,腦子裡仍回想著出門前那室中的種種,鏡中的二人,那只替我簪步搖的手,魏郯的笑……別想了!我將頭往車壁上輕撞一下,想把那些畫面通通趕走。

  「夫人……」阿元被我嚇了一跳,睜大眼睛瞪著我。

  「無事。」我自知失態,立刻若無其事,恢復端正的坐姿。

  心底覺得臉紅,近來果然壞事太多,連魏郯那流氓我都開始覺得親切了呢……

  祓禊還未開始,我在宮苑中下了車,與先來到的貴人們一一見禮。帝后皆不見人影,我聽到幾名貴婦議論,說徐後就在水邊的暖閣裡。

  今日來的這些婦人我大多只覺得見過,對得上名氏臉面的,不過寥寥幾人。我各處寒暄了幾句,仍沒有看到天子駕臨,望見水邊柳色碧綠,便與阿元一道慢慢散步。

  春日融融,許多早來的人已經遊得累了,簪花持扇的婦人們三三兩兩,在樹蔭花叢中或坐或立。

  我經過一處涼亭的時候,聽到幾名婦人在議論。

  「……聽說了麼?紀貴人的皇子,如今由皇后收養。」

  「哦,是麼?皇后這下可有兒子了……」

  「噓。」

  一人發現了我,連忙出聲打斷。眾婦神色僵住,皆尷尬。

  我對她們頷首笑笑,像什麼也沒聽見似的,繼續往前。雀鳥啾啾,四周一陣安靜,我能感覺到落在身後那些驚疑的目光。拜魏傕所賜,在外人眼裡,我是魏氏的兒婦,她們在我面前說話都要小心翼翼,唯恐惹禍上身。

  兒婦麼。我想到魏傕,心裡只覺諷刺。

  我不喜歡眾人探究窺視的目光,與阿元挑著僻靜處走。待繞過一處水榭,已經聽不到人聲。

  忽然,我望見前方立著一人,模樣很是面熟,認了一下才想起來,那是侍中黃劭,我每次見到天子,他都會在旁。

  「夫人。」黃劭已經看到了我,行禮道。

  「侍中。」我亦上前還禮,眼睛不由地朝他身後瞥去。果不其然,數丈開外,一人正坐在溪水旁垂釣。雖布衣草笠,但那身影我不會認錯,正是天子。

  「夫人,」黃劭的神色為難,「天子近日不適,夫人……」

  「何人?」他話未說完,天子的聲音平靜地傳來。

  黃劭忙回身道:「陛下,是傅夫人。」

  天子回頭。目光相遇,片刻,他淡淡一笑,將手中的魚竿放下:「你來了。」

  「陛下。」我朝他走去,到了身前正要行禮,瞥到他的臉,登時愣住。

  數月不見,天子的臉瘦削許多,眼眶下有淡淡的烏青;草笠遮著他的半個頭,卻露著兩鬢,從前烏黑的頭髮,竟然已經有絲絲花白。

  §第50章 湯藥

  「朕十分難看麼?」天子淡淡地抿唇。

  我看著他,張了張口,卻不知說什麼好。

  天子是個性情溫和的人,遇得事情也從不偏激。可他也有著與生俱來的驕傲,如今成了這般模樣,可見他經受了何等煎熬。

  「不難看。」我擠出一點笑容,看看水面,岔話道,「陛下亦喜布衣垂釣之趣?」

  「垂釣可靜心,簡樸可淡泊。」天子轉過頭去,緩緩道,「心智寧靜,方可滌濯思慮。」

  我不語,看著他的側臉,那面容依然年輕,卻透著深深的沉鬱和憔悴。

  好一會,我低聲道:「陛下當好自保重。」

  「保重?」天子笑笑,唇邊的苦澀更加深刻,「朕連一個婦人都保不得。」

  看到他這個樣子,我的心中亦悲涼起來。想起從前,我無家可歸,天子喪母,兩人都只有在太后宮中才能得到庇護。我們同病相憐,他的痛苦,我多少也能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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