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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冬日裡天黑很早,用過膳以後,已經天黑了。

  家宅中的主人只有我和魏郯,不需要侍奉舅姑,回到屋子裡就已經可以準備洗漱歇息了。在路上奔走兩日,我已經很倦了,可是魏郯卻精神十足,坐到榻上說要飲茶,可茶還沒燒好,他的爪子就伸了過來。

  他把我抱在在腿上,先咬著我的耳垂,少頃,吻到唇上。

  許多日不曾溫存,我有點不適應,未幾已經被他糾纏得微微喘氣。聽到茶爐上「咕咕」的聲音,我忙道:「夫君不是要飲茶……」

  魏郯恍若未聞,唇舌卻流連更深。好一會,他才放過我,用鼻樑蹭著我的臉頰,聲音低而陶醉:「夫人比茶更香……」說罷,又埋頭啃我的脖頸。

  我:「……」

  正當我以為他會跳過洗漱直接躺到榻上,外面傳來了家人的聲音,說有客來訪。

  魏郯抬頭的時候,有些惱色。

  他應一聲,鬆開手,對我無奈地笑笑,遺憾地摸摸我的臉:「為夫今夜要會客,夫人莫急,回頭再續。」

  我當然不會一邊煮茶一邊傻等。魏郯離開之後,我讓家人且把茶爐滅了,自己去洗漱更衣。

  可等我收拾完了,眼看著夜色越來越深,魏郯還沒回來。我想了想,穿上外衣去前堂觀望。

  躲在簾後,只見堂上坐著幾人,聽那些話語,都是駐守長安的官吏。我站了一會,覺得他們還要說上一陣,正要轉身,突然聽到魏郯說什麼傷藥,不禁止住步子。

  只聽下首一人道:「……稟大公子,某曾遣人遍訪藥市以鄉野藥人。連年戰亂,尋常止血療創的草藥已是難覓,如今又兼天寒降雪,草木皆蓋在雪下,即便荒山僻野也難有產出。若要尋藥,唯有待到春時回暖,冰雪消融草木長起,也許能收來一些。」

  魏郯沉吟片刻,道:「天下群雄割據,天子雖一統北方,南邊憂患仍存。戰事何時來臨,我等亦不可知,此等急備之物,還請諸公多多上心。」

  眾人皆唯唯。

  我聽著他們說起別的事,攏攏外衣,悄無聲息地回屋。

  魏郯在堂上待了很久,他回來的時候,我已經睡下,只隱約聽到他窸窣更衣的聲音,不知過了多久,燈光滅了,我身後多了一個溫暖的胸膛。

  「回來了……」我迷迷糊糊地問。

  「嗯。」魏郯的聲音很輕,在我耳畔道,「睡吧。」

  魏傕的確是個大忙人。他睡得比我晚,起得卻比我早。

  第二天,我被窗外雀鳥嘰嘰喳喳的聲音吵醒,魏郯已經不在身旁。起來問家人,他們說,魏郯半個時辰前已經出了門,說午後才回。

  我答應著,望望天色,心裡有些猶豫。

  魏郯昨日說,他會陪我去城北看看。說實話,離開多年第一次回來,我也的確想去,不過,我不想和他一起去。那裡是我的家,它屬於我和我的父母兄長。許久以來,我不敢觸碰,也不想讓別人觸碰,就算悲傷得想死,我也只想哭給自己一個人看。

  我大概能想到那邊是什麼模樣,若嬋曾告訴我,她離開長安的時候,北城那些高門大戶的家宅都曾遭遇劫掠,或搶或燒,無一倖免。她沒有說傅氏的家宅如何,可是不用她說,我也能猜到。

  當我乘著車朝城北馳去,一路上,行人來往,好幾處市集都能找到當年的模樣。可是昔日街上那些樣式漂亮的高樓、隨處可見的香車寶馬和風流俏麗的紈絝仕女卻沒了蹤影,只剩下匆匆趕路的布衣和瑟縮在牆角的乞丐。

  路過皇城的門前,城門緊閉著,厚實的城牆上已經沒有了城樓。大雪在頂上積得滿滿,卻仍然能看到從前那宏偉的廡頂燒焦倒塌露出的焦黑顏色。而當傅氏的家宅出現在一片殘垣那頭,我的心像被什麼緊緊地攥了起來。

  那圍牆仍屹立著,門卻已經不見。牆頭生了濃密的蓬蒿,被壓在雪下,冒出枯黑堅硬的梗。

  我下了車,走過一地覆著冰雪的碎磚,踏入了我的家。

  若說外牆還讓我覺得幾分相識,當我走進中庭,面前則是全然的陌生。祖父親自挑選木材督造的正堂、父親引以為傲的藏書閣、母親最愛的西樓、兄長們飲酒的水榭……一切的一切,都已經不復存在。

  只有幾段殘牆仍在白茫茫的雪地裡佇立,面上已經辨不出顏色,厚厚的煙黑昭示著這裡曾發生過什麼。

  我以為我會大哭一場,可是看到這些,卻一聲也哭不出來。只有眼淚,湧出眼眶時帶著溫度,慢慢地化作磣人的冰冷。

  燒光了也好。我深吸一口氣,擦掉眼淚。什麼都不剩,就不會再有人打擾他們了。

  天有些陰,似乎不會有太陽了。寬厚的領口將脖子包得嚴嚴的,可我仍然覺得冷,攏了攏袖子。

  雖然屋宅盡毀,我仍熟識地上的每一處,哪裡是空地,哪裡是廡廊,哪條路通往誰住的院子。我繞過前堂,朝裡面走去,雪地上,只有我身後留下一排孤零零的腳印。

  我家的後園修得很漂亮,一木一石,都是熱愛營造的祖父挑選的。我也喜歡這裡,十歲的時候,死纏爛打地硬是把後園裡唯一的小樓占為閨房,從此,後園就是我的院子。

  與屋舍的命運不同,後園裡的花木仍然在,只是缺乏修剪,長得跟野外的樹叢一樣。冬天裡,花木的葉子大多落光,只剩蕭索的枝條。唯一蒼翠的,是遠處一棵松樹,枝幹仍是我離去時的形狀。

  它的旁邊,是我那幢已經倒塌的小樓。

  我慢慢走過去,登上石階。焦木橫七豎八,瓦礫磚石堆了一地。我怔怔地看著,想起我最後一次待在這裡的那個夜晚。

  那時,也是現在這樣寒冷的天氣。半夜裡,母親匆匆把我叫起來,讓我穿好衣服。

  我懵懵懂懂,看著她臉上滿是緊張,不停地跟收拾物什乳母和侍婢說這個帶走,那個也帶走。

  「出了何事?」我意識到不尋常,問母親。

  她看著我,目光複雜,將我身上的皮裘裹緊:「太后方才召你入宮,說要你去陪她住幾日。」

  我還想說話,長兄從外面進來,說車馬已經等在門前了。母親不再容我多說,拉著我走出門去。

  府裡只點了幾個燈籠,出乎我意料,門前,父親、二兄和長嫂都已經等在了那裡。

  「收拾好了麼?」父親問母親。

  母親頷首,讓家人把一個個包袱塞到馬車上,又讓我坐上去。

  人人臉上都面色凝重,連最愛開玩笑的二兄也緘默不語。

  「阿嫤,」母親最後給我捂捂我的領口,急切地叮囑,「入宮之後,萬事要聽太后的話,時時待在太后身邊,誰來找你也切勿離開長樂宮,知道麼?」

  我看到她的眼圈發紅,又看看父親和兄長們,心中的不安越來越重。

  「母親,我不去宮裡,我哪裡也不去。」我說著,就要從車上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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