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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嗯,」魏郯道,「雍都要有人巡衛,圍場四周更要戒備。在細柳營草草睡一覺,淩晨又要趕回圍場。」

  然後就去會了徐後。我心裡不由自主地補了一句。

  兩人似乎頗為心照不宣,一時沉默下來。

  「夫人手臂還疼麼?」魏郯忽而問。

  「不疼。」我說。

  魏郯沒答話,未幾,我臂上忽然被他的手按了一下。

  「啊……」我痛呼出聲。

  「擦藥。」魏郯聲音板板,起身來點了燈。

  光照重新亮起,我微眯著眼回頭,只見他下了榻,取來早晨見過的那只小瓷瓶。

  「我幫你脫?」他回來,見我在被子裡不動,挑挑眉。

  我只得把袖子擼起,把手臂伸出來。寒冷的空氣觸到皮膚上,起了一層戰慄。

  魏郯披著外衣,坐到被子裡,把藥倒在手心,搓了搓,捂在我的手臂上。那味道很濃,似乎是我上次幫他搓的藥酒。

  「淤青這麼深也說無事。」魏郯瞥我一眼。

  「妾覺得過不了多久就會好。」我不好意思地分辨道。

  「小兒之見。」魏郯道,「你怎知它會好?小傷小痛,你不管它,遇到新傷便要累積,久而成屙,苦的是你自己。」

  這話說得頗像乳母,拿著藥瓶就像自己成了扁鵲似的絮叨。

  我敷衍地應一聲:「知曉了。」

  魏郯看看我,繼續搓藥。

  他手勁很大,我痛得皺眉。魏郯卻毫不留情,說想好得快就不能怕疼。足有一刻,他才終於罷手,把藥瓶收起。

  手臂上熱熱的,我覺得這傷說不定更重了。

  「睡吧。」魏郯脫掉外衣,吹了燈。

  他重新鑽進被子裡,抱著我,又把腳從底下伸過腳來。他方才下了地,有點冰,我連忙躲開。魏郯卻不放過,不僅貼過來,還把我的腳夾在中間。

  我:「……」

  「藥費。」魏郯在我身後低低道,心安理得。

  我小時候,常常隨家人去郊外踏青玩耍,對長安郊野的風物並不陌生。不過冬天裡,田野鄉邑被大雪覆蓋,白茫茫的一片認不出什麼來。

  母親曾指著城門前高高矗立的雙闕,問我那像什麼。

  我望著那巨大的身影,想了想,說像大香菇。

  母親笑著說,將來你回家尋不到路,望見這兩個大香菇,就知道長安到了……

  許多年前的言語仍舊清晰,可我再回到城門前,那威風凜凜的雙闕已經面目全非。鉛灰的雲下面,只剩兩座半毀的高臺,大雪覆蓋了頂端,如同失去了枝葉的枯木。

  我望著它們,默默地放下車幃,沒有再往外看。車馬走走停停,我能辨別何時通過了門洞,何時走到了大街上。外面時而有路人話語聲傳來,是我多年沒有聽過的鄉音。

  魏傕在長安的家宅還留著,馬車入城之後,一路馳騁來到宅前。

  下車之後,我往周圍望瞭望。街道平整而寬敞,屋舍的頂上積著雪,麻雀嘰嘰喳喳地從光禿的樹枝上飛過。我辨認出來,這裡是城南。這個地方我並不熟悉,之所以仍認出來,是因為望見了護國寺的屋頂。

  長安的人家幾十萬戶,人分九等,久而久之,分而聚居。想知道一個人的出身如何很簡單,只需要問他家在何處就知道了。回答城北的,不是皇親貴戚就是公卿高門;回答城南的,則是中下門第;城東和城西的,是普通庶民。而如果回答不住長安,那麼哪裡都一樣,全是鄉下人。

  我家在城北,我周圍的人包括裴潛和若嬋,也都在那邊。長安太大,我朝北邊張望,除了雪白層疊的屋頂,什麼也看不到。

  「今日已近黃昏,夫人若想看,明日我與你去。」

  我回頭,魏郯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過來。天很冷,他卻仍然不喜歡乘車,一路騎馬吹風,臉頰和鼻尖紅紅的。

  「嗯。」我笑笑,同他一道入宅。

  長安地價金貴,魏傕的家宅明顯不如洛陽寬敞。魏郯的居所更是狹窄,院子深不足十步,進門就能將室內所有盡收眼中。

  不過,當我看到角落上一副皮甲時,很是留意了一會。

  那是羽林的皮甲。當年先帝好俊才,設立少年羽林之時,還特裡為他們每人制了皮甲。少年羽林的皮甲比普通的羽林的更精緻,肩甲與胸甲的邊沿錯金鑲銀,革帶上的銅扣做成鑄卷雲夔獸的模樣。少年羽林們全副甲胄奔走在宮禁之中,意氣風發,往往能教人眼前一亮。

  我那時也常常被這漂亮的甲胄吸引過目光,入宮的時候偷偷張望,不過也許人太多,我對魏郯並無印象。

  「好看麼?」魏郯見我觀望,問道。

  「好看。」我說,「夫君不住長安,怎還把它留在此處?」

  「穿不著了。」魏郯走過去,摸摸盔上的翎羽,「且做得太出眾,穿出去怕人不知道我是羽林郎麼?」

  我不禁笑了笑,看看那皮甲:「這樣擺出來,夫君不怕蟲蛀黴壞?」

  「甲胄入櫃便失了殺氣,有家人替我養護。」魏郯道,說罷,他忽而看向我,「夫人那時見過我麼?」

  我訕然,有點不好意思:「不曾。」

  「我可見過夫人。」魏郯微笑。

  這不奇怪,我當年也曾有過囂張的日子。有太后撐腰,我能從皇子手裡搶糕點吃,更別提頻繁出入宮禁了。

  「是麼?」我亦笑,該謙虛的時候還是要謙虛,「夫君是在妾入宮時知道妾的麼?」

  「不是。」魏郯道,「更早。」

  我訝然:「更早?」

  魏郯卻不答,站到我面前看著我。天光從半掩的門外映下,他的眼睫低低,唇角微微彎著。片刻,他將手指勾勾我的下巴:「以後再說,先去用膳。」說罷,攬過我的肩頭,朝外面走去。

  家人們還在廊下掛著燈籠,見到我們出來,紛紛行禮。

  我看到他們偷瞄的神色,有些不自在。可魏郯的手臂掙也掙不動,走得又快,我被他帶著,只能費勁地跟上。

  更早?心裡還想著他方才的話,過了會,我明白過來。那時魏郯認得裴潛,他當然是從裴潛嘴裡知道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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