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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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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好!」父親突然走過來把我按住,責備地瞪母親一眼,「說這些做甚。」說罷,對馭者喝道,「快走!」 馭者應一聲,揚鞭催馬。 我猝不及防,被帶著向後倒了一下。 「母親!」我拉開車幃朝母親喊道,她立在門口望著我,片刻,將袖子捂住臉…… 水滴落在雪上,化出一個淺淺的小坑。我踏著雪和瓦礫,一腳深一腳淺地走進去。這個地方我住了許多年,雖然面目全非,可我仍然能認出哪裡擺榻,哪裡設案,哪裡是我最喜歡倚著發呆的窗臺。一根木梁下,我看到露出半邊殘破的草席,再往下,似乎壓著什麼東西。 我俯身將草席翻開,一個髒兮兮的笑臉赫然在眼前。我愣了一下,把它拾起來。 是一個絹人。 布料經過多年的風吹雨打,已經褪色髒汙,但還算完好。填充的絲綿被壓得扁扁的,大大的腦袋,細長的四肢,線跡歪歪扭扭——這府裡只有我能縫得這麼難看。 我記起來,這是當年母親勒令我學習女紅的時候,我做出來的第一個成品。那時,我覺得自己做得真不錯,得意洋洋的到處炫耀,還想給它起名字。 「……嘖嘖,長得真像阿嫤,就叫阿傻吧。」二兄摸著我的頭笑道。 我將絹人臉上的一塊泥汙摳掉。它看著我,黑線縫的兩隻眼睛,紅線縫的嘴唇,的確活像一個咧著嘴笑的傻瓜。鼻子酸酸的,分不清是因為寒風還是因為回憶。我握著絹人,四顧而望,這個曾經是家的地方,熟識的人和物都已經不知去向。 滿園的枯樹殘垣倏而在眼前模糊,回家回家,這個世上,還有我能回的家麼? 北風仍然在吹,忽然,身上一暖,肩上多了一件大氅。 我驚異地回頭,一個人影近在咫尺,在眼底朦朧不清。我正想抹掉眼淚看得清晰些,只聽一聲長歎,我被擁進了他的懷抱裡。 布料上有著我已經漸漸熟識的氣味,溫暖透來,化去了臉上的冰涼。我想抬頭,魏郯卻按著我的後腦不讓我動:「要哭便哭,這裡誰也看不到。」 心裡似乎被什麼觸了一下,我埋頭在那懷裡,不再掙扎…… 出來的時候,門外除了我的車馬,魏郯的馬也在那裡。 「夫人還欲往何處?」魏郯問我。 我望望身後的廢宅,片刻,搖搖頭。長安已經不負昔日模樣,別的地方,恐怕也只會落下傷感。 「夫君不是午後才回麼?怎會尋到此處?」我問他。 「無甚大事,我便早些回來。」魏郯道,說著,看看我,「夫人的去處,也只有這裡。」 這話倒是沒錯。 「夫人既無所往,陪為夫去護國寺如何?」他緊接著道。 我訝然:「護國寺?」 魏郯頷首,道:「為夫多年不曾登雁台,正想故地重遊。」 我想了想,頷首答應。 護國寺是長安最大的佛寺,兩百年前的孝皇帝下令敕造。這裡不但香火旺盛,更有樓臺池林,是長安百姓常常遊逛的去處之一。其中的雁台,高十幾丈,站在上面能瞭望半個長安。 母親不太喜歡護國寺,說那裡人雜,除了拜佛,她很少帶我去。 但魏郯顯然比我熟得多,當我還在努力回憶雁台在哪個方位的時候,他已經帶著我找到了通往雁台的路。 護國寺內雖然也經歷戰火,保存得卻比別處的要好。雁台屹立在前方,上面的經閣仍是從前模樣。 我從前很討厭來這個地方,不為別的,單為那高有一尺的臺階,足足八十一級,每次登上去都極其辛苦。 今日天氣不佳,又不是吉日,來登雁台的人寥寥無幾。石階上覆著冰雪,才走兩級,我就滑了一下,幸好魏郯一把抓住我的手臂。 「當心些。」魏郯道,卻沒放開手,拉著我一級一級往上。 魏郯常年在外奔走,這些石階對他而言如同平地。我就不一樣了,才走不到一半,就覺得累了。 「歇息麼?」魏郯回頭看我。 我搖搖頭,有些喘:「不必。」 魏郯放慢步子,笑笑:「夫人走動太少,等回到雍都,日日陪為夫去城牆上走一圈,就不會累了。」 我想回他兩句,又覺得跟他比口舌那是浪費氣力,不如留著精神登臺。 等到終於登上頂層,我的的身上已經冒汗了,於是脫下大氅,挽在手上。 經閣的門緊閉著,魏郯走在石闌幹邊上,朝遠處眺望。 我也望去,從前站在這裡,能望見宮城巨大的殿頂層層疊疊,宏偉屹立,可如今,那邊除了高牆和台基,什麼也沒有。不僅宮城,許多長安的勝景,比如市井中林立的高樓,白日可賞飛簷奇巧,夜裡可觀明燈如星,現在,也都消失一空。 雖然心情低落,但我不想任由自己沉浸在悲涼之中,於是找些話題:「夫君從前常來?」 「嗯。」魏郯道,「我入羽林之前,每日清晨都在這階上往返跑十回。」 我愕然,朝臺階上望瞭望。 八十一級,往返十回……他每日要跑一千六百二十級……心中咋舌,怪不得裴潛當年打不過他。 正要再開口,一陣風吹來,我「哈啾」一聲打了個噴嚏。 「把氅披上。」魏郯回頭看我。 我說:「妾還有些熱。」 魏郯卻不由分說,從我手中拿過大氅來,披在我身上。然後手臂一伸,將我整個人一起圈在身前。 溫熱的氣息噴在耳後,我窘然,看看旁邊,一個剛登上臺來的遊人頻頻將目光閃來。 「有人在看。」我小聲道。 「嗯?」魏郯也看看那邊,不以為意,「怕什麼,你我是夫妻。」說罷,他沖那遊人點點頭,「公台,來游寺登高麼?」 那人愣了愣,片刻,拱拱手:「正是。」 魏郯笑笑:「今日天氣不錯,公台怎不帶婦人同來?」 那人看看我,訕訕一笑,「婦人在家中,不曾出來。」說罷,四顧地看了看,神色有些不自然。逗留片刻,就走下臺去了。 「夫君與他認得?」我看著那身影,疑惑地問。 「不認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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