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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君王自非常人,一聲令下,誰敢不從?」我挽唇而笑,專注地看著他,他的長髮梳攏壓服在盤龍金冠下,側影俊美得挑不出一絲瑕疵,除了那頭如霜雪白的鬢髮之外。

  「我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她,就連這醒月江山,也是為了一償她的心願。」他略側頸,水晶壁上的流光緩緩滑過他的靨畔。

  「一切都是為了她?陛下的這番深情,真真是讓我感動到無言以對啊。只是陛下有沒有想過,或許經過這麼多年,或許從一開始,迦蘭要的就不是陛下所想的呢?」

  我一語說完,公子蘭沉默了很久,直到閃電劃開夜幕,他才如夢初醒回過神,目光深晦地看著我:「迦蘭即是你,你即是迦蘭,我做的這一切,也是為了你。」

  我想了想,笑道:「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陛下為了我爭到這醒月江山,我能用什麼回報給陛下呢?或是說,陛下希望我如何做呢?」

  「迦蘭你!」

  「陛下!我說過了,我不是迦蘭,我的名字是——花不語。」我斂眉對他微微躬身,恭敬說道。

  一聲長歎,回蕩在雕梁穹窿下,我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他的袍角輕顫,仿佛在極力壓抑著什麼。

  「我知你心中對我必懷怨懟,當年我將你送與東皋的公子荻,讓你嘗盡了人世冷暖,受了不少委屈,你可願意聽我的解釋?」不待我答話,他繼續說道,「其實從你入含章宮的那日起,人人皆知你的身份來歷,你爹爹是當年震鑠漠北的雲翊將軍,為醒月打下了半壁江山,但也因此為他自身埋下了禍根。功高蓋主,自來是皇家最忌諱的四個字,只憑這四個字,再多的功勞也抵不過命。二十二年前,雲翊將軍得勝歸朝,先皇非但沒有賞賜他,反而問了他的死罪,只因『功高蓋主』這四個字。」

  「當年流月夫人想盡一切辦法,終於保住你父親一命,將他收攏到含章宮,那時流月夫人已失寵,帶著我謫居在陵州境內。你爹爹入宮不到一年,我將他放出含章宮,讓他去綠川岡地隱居。一則是為了成全他和你娘,那時夜郎國王子恰好來含章宮做客,連汀又因你爹爹不願嫁去夜郎,不若將你爹爹放走,絕了她的奢念。二則你爹爹心性高傲,也不會甘心一世為奴挫折了他的英雄氣概,與其老死在含章宮,還是讓他去一展抱負更好。」

  「十二年後,雲翊將軍將女兒送來含章宮,我明白他已在綠川岡地紮穩了根基,而你……就是他向我示忠心最好的證明。連慧曾對我說,你是將門之後,性子又酷似花二郎,只怕在宮裡日久終成禍害,我沒將她的話放在心上,你尚在稚齡,能知道些什麼呢?含章宮裡已經有太多的冤魂,不需再多添你一個。連慧見我不理會,屢次想要對你下手,我索性將你接入柔蘭閣,這樣一來也算昭告這宮裡所有人,你是我公子蘭放在心尖上的人。只是那時我沒有想到,原來我等了許久的人早已伴在身邊,最終卻又被我親手推給了旁人……」

  「後來我利用你除去連汀,連碧,也讓我看透了你的本性。天香閣毀了,我再沒有過多地寵倖於你,而是抬舉起連浣,將她推上風口浪尖。你明白為什麼連碧一死,我反而刻意疏遠你嗎?」

  我心下一片戚然,幽幽說道:「因為公子怕連慧對我不利,索性對我置若罔聞,讓她放鬆警戒。」

  他默然頷首,轉頭望向軒窗外的夜色,輕輕說道:「連慧是我母親的婢女,一生忠於她,我是敬重她的。她一直對你不放心,怕你爹爹在青華溪擁兵自重,再也不將我這個廢太子放在眼裡,更怕你桀驁難馴,他日成為我登天路上最大的絆腳石。你體內先有她送給連碧的斷情草,再中她的甲中毒,性命已是握在她的手裡,她對你有恃無恐,不怕到時不能逼你爹爹就範。連慧,自從在這宮闈中親見我的母親由盛入衰,最終被帝君貶黜出宮後,再也不相信世間的任何人,這怨不得她,在這宮裡待久了,沒有人逃得過去。」

  「母親以死換來了我的尊號,而你用神女奇跡換來帝君對我的複覲,是連慧錯了,沒有你,便不會有今日的醒月鎣帝。我重回鳳陽城,取回屬於我的東西,取回迦蘭欠下的債,醒月國千年前因她開創,而我今生重掌醒月皇權,是因果輪回中冥冥的天數嗎?」

  一道閃電撕裂長空,將他陷於黑暗的身影瞬間耀亮,他佇立在敞開的長窗前,簷角上懸掛的宮燈飄搖在風雨中,早已被雨澆熄了火光。宮燈穗子掃過他的織金華袍,甩出長長的一道水痕。

  「這場籌謀多年的奪嫡,以我的登基即位告終,那時你身在東皋,沒有被牽連進來枉送了性命。說我有心利用你拉攏東皋也罷,或是凝晶雪幾世的報復,總歸你逃過這一劫,現在還好好地站在我的面前……」

  「好好?」我抬起殘缺的左手伸到他的面前,一點點,揭開包裹傷口的紗布,「公子請看看我這只手,它能夠叫『好好』嗎?公子再看看我的頭髮,它又能叫『好好』嗎?公子可知道我每月必有幾日心絞難忍,發作起來恨不得立時死了乾淨,這樣也能夠叫作『好好』嗎?我不懂公子所說的『好好』是什麼意思,是不是只要我還沒有死,即便活在世上生不如死,也是『好好』!?」

  最後一層紗布掉落在地上,我側目,不敢去看自己的手已經變成什麼樣子,雨被夜風吹入窗內,打濕了我的頭髮和身上的衣服。公子蘭怔怔地站在雨下,許久沒有說話。直到手背上傳來一絲溫暖,直到一條手臂伸到我的背後將我攬進懷抱,我才驚覺,他顫抖的身軀早已失卻了帝王的威儀,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只是將我緊緊地摟在懷裡。

  他是在為我心疼嗎?還是為了……迦蘭?

  「我們即日就成親,我要你成為醒月國的帝后,成為我今生唯一的妻子,我會保護你,再也不讓你受到半分委屈。」他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曾經清冷得讓人畏懼的聲音,現下卻滿是憐惜。

  他是誰?此刻這個將我抱在懷裡的男人,是淩雪生?還是公子蘭?

  我輕輕掙出他的懷抱,緩緩向後退去:「帝王愛,無心愛,公子貴為醒月帝君,非我一介山野人可以企及,當年我要不起東皋的那頂後冠,今天也同樣要不起醒月的這頂後冠,況我已是個殘廢,更配不上陛下。」

  「你到現在依舊信不過我嗎?」

  信?……何其奢侈的一個字,如同我再也沒有眼淚可流,那些是已被我遺忘的東西。

  「陛下言重了,今日我入宮是有一事要求陛下的旨意,還請陛下看在我爹爹這些年的些微功勞上格外開恩。」我單膝跪地,向他拜下身去,一字一頓說道,「求陛下開恩恕了天牢裡的花飛雪,收回君亦清迎娶廣威將軍小姐的旨意,改聘花飛雪為妻。」

  他站在距我一步之遙的地方,凝聲說道:「你該知道,君王的旨意不可輕易收回,況且那女囚已供認不諱欲置你於死地,你何必再為她求情?」

  我以頭抵地,執意說道:「我不為旁人,只求無愧於心,求陛下成全!」

  一雙手伸到我的面前,將我從地上扶了起來,他凝視我半晌,轉身走到水晶壁前,抬頭仰望著畫中的迦蘭:「我以為這世間最瞭解你的人就是我,早在含章宮裡……不,早在千年前,我便深知你的為人,但時至今日,我才明白其實我根本不懂你。你說迦蘭要的並非我所想,或許是你對了,她為天下人負我,我為她負盡天下,從一開始我便與她背道而馳,終成了今日這樣的局面。是誰欠誰更多呢?我竟也分不清了。你離開含章宮的時候,我以天下為局與你訂下賭約,後來我去東皋見你,來回折返路途,累死了無數駿馬,鳳陽城外翠寒坡,我沒有想到竟被人設下埋伏,那一天差點將性命葬送了,再後來醒月皇權更迭,內政動盪,我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在眼前,卻也無能為力,更加讓我沒有心力去後悔早將你送走。你因我吃盡苦頭,但我惟有此法方能保你周全,若你是我,你又該如何選呢?君家寨少主孤高氣傲,當年因你倍受折辱,他與你同去東皋,難免不會殺你洩憤,我以你的性命為餌換他今日的功成名就,你又何必再對他心懷愧疚?你要救天牢裡的那個女囚,我即日頒旨下詔冊後,大赦天下,饒過她的性命,既成全了她,也成全了你我。」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字裡行間卻讓我深切地感到當年的他有多麼狼狽,自顧尚且不暇,更遑論保全身邊的人。自古皇權更迭,朝野上下必然是一片腥風血雨,他雖負我在先,但也不能不說是為了我的性命著想。

  只是,他為了一己私念,便置我於如履薄冰的境地,我又何其無辜?

  我究竟是在氣他,還是氣自己?

  氣他的薄情寡義,還是氣自己早已不是畫中的翩翩佳人,讓他牽念一世,牽念的那個人卻並不是我……

  死亡是道難以跨越的鴻渠,我追趕不上迦蘭的腳步,惟有站在彼岸,默默歎息。

  斯人已逝,活著的人,又該如此自處?

  我隨他走到石壁下,望向畫塚中的迦蘭,她的眉目間淡盈著笑意,五官秀美絕倫,隱隱從畫卷上透出清貴難擬的氣度,讓人莫敢逼視。她眉心的朱砂痣映入我的眼中,我眉心一痛,心下頓時一片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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