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飛花濺玉錄 | 上頁 下頁
一四七


  我睜眼看向他,如實說道:「身上麻的,什麼也覺不出。」

  蘇沫點點頭,探手覆在我的額上:「熱度總算是退了,看來玉枝的份量下得多了,不過這樣也好,麻總比痛強,明日我看看再添些當歸,酌量減去玉枝,到時候可別喊疼。」

  他抽身後退,坐回到床沿上,一言不發地望著我,我的視線越過他的肩膀,落在正自輕輕晃動的珠花垂簾間。

  許久之後,他歎了口氣,終於忍不住問道:「前幾日見你時還好好的,怎麼才一夜工夫就能鬧出這麼大的事來?你看看,你這都成什麼樣子了……」

  他的話音有些哽咽,目光掃過我的左臂,我木然調回視線,輕聲問道:「無塵呢?」

  蘇沫臉色瞬間凝重起來,沉吟片刻才說道:「那日我看到他時,他一直抱著你,當時誰也不敢靠近,你又一直流血不斷,最後我乾脆一包迷香撒下去,他睡到現在還沒醒。」

  「你把他迷暈了?」

  我的口氣透出些許驚詫,蘇沫急辯道:「因他當時的樣子半分也不像人,簡直就是鬼!莫說靠近了,就是誰過去看上一眼,他都恨不得要殺人似的,嘴裡就一直說著要帶你回家。我實在沒法子了,才迷暈了他……」

  「我的手……」我咬咬牙,沉聲問道,「我的手到底如何?」

  蘇沫小心翼翼地覷著我的臉色,囁嚅道:「那根手指,接不上了。」

  雖然我已有準備,但乍一聽他的斷語,心還是不由地沉了下去:「難道一點辦法也沒有?你不是神醫嗎?為什麼辦不到?」

  他縮下肩膀,謂然歎道:「我是神醫,不是神仙,你的手指被齊根斬斷,就算勉強接回去,也……也半分用處都沒了……」

  呼吸一瞬停滯,我大口喘息,喉嚨裡卻像堵著什麼,一口氣怎麼也提不上來。蘇沫見我臉色不好,慌忙將我扶了起來,伸手在我背後推導了片刻,嘴裡急道:「丫頭你別急!那日錯不在你,你別憋著委屈,想哭就哭出來!」

  ……哭?

  哭,於此刻的我來說,實在是件奢侈的事,我的淚,在那天夜裡就已流幹了,流在了無塵的懷裡。

  我慢慢緩過氣息,嘴裡嘗到的盡是苦味,許是因為心也苦到了極點。勉強對蘇沫扯出一絲苦笑,一字一字擠出齒間:「如此說來,我已是殘缺之人,再無回寰餘地?」

  蘇沫神色間極是不忍,但終還是狠狠點下頭。

  心底越苦,臉上的笑容越深,我黯然一聲長歎,說道:「這樣……也好,這些年我一直深受良心苛責,日日不安,如今才遭了報應,已是老天對我寬仁。我問你,花飛雪現在哪裡?」

  「花飛雪?」蘇沫想了想,恍然道,「你是說那日傷你的女囚?她當場就被擒下了,第二日鎣帝親自過問,下旨打入天牢,怕是難逃一死吧。」

  蘇沫滿臉憤恨難抑,我抬起左臂,看著包裹在厚重白紗中的手,想起那夜花飛雪淒絕的神色,用力閉上眼,再睜開時,心底一片澄明。

  「阿蘇,謝謝你一直以來相助於我,雖然你人有些聒噪,卻是個難得的好人。我還有一事相求,望你能再幫我一次。」

  蘇沫盯著我看了半晌,一扯嘴角:「你不會是要此時進宮,去為那死囚討情吧?」

  我眸中凝起厲色,狠聲說道:「你何時見我如此好心過?她今番置我於殘廢,我恨不得立時求旨剮了她,你替我安排一下,我要進宮面聖親討詔書,淩遲了這個賤人!」

  蘇沫倏地起身,轉身跑出了廂房,決絕背影投入無邊夜色中。

  鳳陽城中萬籟俱寂,夜雨不停歇地灑落長空,雨打荷塘,殘花凋零,襯托出末夏蕭索的寧籟。

  一頂八人暖轎將我從華府接了出來,我斜身倚進鋪滿厚厚一層錦褥的春凳,隨手撥弄著鎏金十方鼎耳上掛墜的玉環,玉環琮琤,轎中薰染的香料醇厚,淡淡地透出一股龍涎香的甘髓。

  龍涎香經凝煉可鎮痛順氣,當年在天香閣時,小謝曾取出一盒潤白上好的龍涎香讓我把玩。想來蘇沫也是有心,竟在轎子裡將這萬金難求的名貴香料肆意揮霍,轉念一想,蘇沫有心卻也沒有這個財力,自然是那人為我備下了如此名貴的香料,為了讓我路上安神靜養不被疼痛肆擾。

  我望著那只十方鼎淡然一笑,笑意卻傳達不到心底。

  他,也算是有心了吧?

  正自想著,暖轎停了下來,我微微挑起軟簾向外掃了眼,如雪玉潔白的宮牆矗立在夜色中,之前抬轎的轎夫撤了下去,重新換上八名戎甲武士,將轎子穩穩抬入宮門。

  這一起轎,又不知走了多久,我趴在凳上接連打了幾個哈欠,驟雨時緊時緩,落在宮磚上穿金鑿玉般的脆響漸漸不可聞,耳畔惟剩下敲枝打葉的聲音。

  想來此時已行至深宮內苑,我斂正身姿端坐凳上,果然不到片時,轎子複又歇下,轎簾被鄭重掀起,略帶女氣的聲音在簾外響起:「請姑娘移步坤寶凝雪樓,陛下已久候多時。」

  我依言走出暖轎,旁邊立刻走上兩名宮娥左右攙扶,又有一名內監打起傘撐在我的頭頂上。眼前一片幽篁,碎石曲徑旁廣植著芭蕉疏桐,內監陪笑著指了指前面燈火通明的一座軒峻樓閣。

  隨著眾人緩步繞過竹林,卻在下一刻被整片遮天蔽日的荼蘼花海擋住了去路,我細眼望去,雨幕下的荼蘼花樹透出花事將了的頹敗,末夏的最後一絲豔麗,即將隨這片荼蘼而悄然逝去。

  白蔓郎,白蔓郎,冰為肌骨月為家。

  生生錯,生生過,荼蘼寂寞不爭春。

  心裡無來由地湧起這兩句詞,隨口唱了出來,花海深處的寶樓中傳出一聲迎合,隨著我的調子跟著唱道:

  秋海棠,秋海棠,香霧空蒙月轉廊。

  相思草,斷腸草,思人啼血灑空階。

  身畔的宮人不知何時已經退下,我循著聲音走入荼蘼深處,坤寶凝雪樓下,公子蘭一襲白衣素雅,盈笑中向我伸出手。

  「想不到陛下也會這首坊間流傳的曲子,倒讓人有些意外。」我抬起右手與他交握,他的手指纖長溫潤,將我的手牢牢攥進掌心。

  「閒暇時去宮外到處走走,無意中學了來。」

  他的聲音柔和恬淡,我抬頭迎上他的視線,不自禁地笑道:「哦?想不到陛下倒是好興致,出宮去流連樂坊。」

  「偶然興起。」

  他挑眉一笑,引我走入坤寶凝雪樓。扶著宮梯登上最頂層,撥開層層紫綃帳,我一眼看到懸於水晶壁中的迦蘭遺像,水晶流光徘徊,華彩四溢,仿佛壁中有水緩緩流動,襯得畫上的迦蘭衣袂翩躚,踏蓮飄逸若仙。

  款步走到水晶壁前,我回頭看向公子蘭:「陛下將這副畫像從含章宮裡帶出來,這麼大塊水晶石壁薄脆易碎,搬運起來著實不易啊,想來費了不少工夫吧?」

  「這原是我的珍愛之物,即便費些人力,也在所不惜。」他走上前,凝眸望著畫中的迦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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