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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第六十八章 西風燕歸來

  西風燕語人不歸,
  笑指蓬萊一望間。

  天井的涼棚下垂著成熟的絲瓜,隨著夜風搖擺不定,我和無塵坐在藤蕈涼床上,一邊吃著用井水湃得沁涼的瓜果,一邊看著蘇沫上竄下跳仿佛掉進熱鍋的螞蟻。

  「阿蘇,這麼熱的天,你折騰得我眼暈,快坐下吃水果敗敗火氣。」我笑盈盈地從瑪瑙盆裡澇出一大串晶瑩剔透的湛紫葡萄,遞到他的面前。

  蘇沫老實不客氣接在手裡,丟一顆進嘴裡,邊嚼邊嘟囔:「姐姐,這都多少日子了?我求也求過了,拜也拜過了,你就快點告訴我吧!」

  「那日我就告訴你啦,是你信不過我的話,還總是纏我。說幾次也是那樣,並非我有意隱瞞。」歎口氣,張嘴含住無塵用銀匙挖下的西瓜瓤。

  天氣暑熱,風吹在身上半分不覺爽快,我懶懶地歪在無塵懷裡,他將冰碗往旁邊一放,伸手到我的嘴邊。

  「西瓜籽呢?」

  我抬眼向他看去,嘿嘿乾笑了幾聲:「你要西瓜籽幹嘛?難不成是預備著種西瓜?」

  他挑眉,低頭睨著我,手又抬了抬。我一縮脖子,只得坦言道:「那個……我怕麻煩,咽了。」

  蘇沫長籲一口氣,指著我說道:「姐姐啊,你也算是我見過最懶的人了,吃個西瓜都懶得吐籽。」

  我立刻斜他一眼:「喂!你吃了我家的水果,還不留下錢走人?要賴到什麼時候?」

  「誒呀呀!好無情的姐姐,吃這點子水果就開口要錢?怎麼不想想當初是誰三番五次救你於危難,還……」他下面的話被我冷眼瞪了回去,委委屈屈地低下頭啃葡萄。

  「阿蘇,你不就是想知道那日公子蘭到底和我說了什麼嗎?我也明白告訴你,他不過是說我爹爹不日即將入城,如此而已。」

  蘇沫狐疑看我幾眼,一撇嘴角:「就這麼簡單?」

  「正是如此。」我微笑著緩緩點頭,吐出含在口中的西瓜籽。

  「誒!我不信,姐姐你一定有事瞞我!他……他怎麼可能只為了告訴你這麼句不相干的話,刻意在月夕節以鳳鼓朝凰舞迎你?你就乾脆點告訴我吧!」

  「阿蘇啊,豈不聞古人曾經雲,非禮勿聽?」我仰天打個哈欠,夾手拿過無塵手中的摺扇,撲啦啦用力扇開,「明日鳳陽城門戶大開,鎣帝親迎二十二年前銷聲匿跡的雲翊將軍歸朝,這個時辰你不去宮裡添亂,卻跑來我這裡偷嘴吃,是何道理?」

  蘇沫仰天翻個白眼,握著那串葡萄擠到涼床上,和我並肩而坐:「我是濟世救人的神醫誒!不是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隨從,姐姐你怎麼從來沒拿我當回事呢?」

  「玄黃老毒物什麼時候成了普渡眾生的活菩薩?況且你在我的眼裡啊……」我抬手指了下眼睛,擠眉弄眼笑道,「不過是個跑腿的江湖郎中。」

  「噗滋」一聲,蘇沫手裡的葡萄被捏得稀爛,絳紫色的葡萄汁順著他的手腕滴到涼床上,染花了我的裙角。

  「阿蘇,等下走的時候記得將荷包留下,」我低頭看著裙裾上漸染開的紫汁,慢條斯理說道,「賠我的新裙子,啊……還有床。」

  蘇沫倏地站起身,將爛葡萄扔進花圃中,忿忿說道:「一肚子壞水的小丫頭,以後再也不管你的事了!」

  話音甫落,他人已經消失不見,我抿唇一笑,靠進涼床的繡墩上,悠哉扇風納涼:「呼!終於走了,這老鬼羅裡八嗦的,難怪人家說上了年紀的人就愛碎嘴。」

  無塵忍著笑,又挖了一匙西瓜遞到我的嘴邊:「他也算脾氣好了,照樣一頓數落被你氣跑了,可見我這幾年也不是白白修煉出來的。」

  「你的意思是……」我皺眉含住西瓜,嚼了幾下,囫圇將西瓜籽一起吞下去,「這幾年一向是你在忍我咯?」

  他挑眉而笑,碧眸宛若月鉤:「難道不是嗎?」

  「是是是,你說什麼便是什麼,這些年跟著我讓你受了不少委屈,是我對不住你,你大人大量就別和我計較了吧?」

  我拿腔作勢要給他賠罪,他伸手捏在我的臉畔,狠狠擰住,獰笑道:「你能糊弄過玄黃可糊弄不了我,給我老實說!那日鎣帝究竟對你說了什麼?」

  我疼得噝噝倒抽氣,看著他猙獰的面目,忍不住咧著嘴哀號:「這可真是前門拒虎,後門進狼,啊嗷——!」

  他見我吃痛,終於鬆開手改捏為拍,邊拍邊笑:「你就乖乖地從了我吧,掙扎沒好果子吃。」

  「既然你一定要聽,那我可就直說了?鎣帝說……他說他等了天荒地老海枯石爛終於等到我現在又等我的美人爹爹回到鳳陽城後就下旨迎娶轉世神女為帝后從此風花雪月伉儷情深就這麼回事。」小心覷著他的臉色,我一口氣說完,差點沒憋死。

  聽我說完,他眉宇間神色驀地凝重起來,怔怔地出了會兒神,再抬頭看我時,眼尾處的花蔓微微顫動。

  「那你,是如何回復的?」

  我凝視著他的眼睛,小心翼翼問道:「你希望我如何回復?」

  他盯著我看了半晌,唇角突然揚起,露出一抹古怪之極的笑容:「又想騙我擔心受怕?以你這般秉性姿色,除了我只怕也沒人敢要你,你以為天下人都和我一樣,喜歡給自己身上攬麻煩嗎?」

  我「切」了聲,一推他的肩頭:「是啊,公子蘭一心等待的人是迦蘭神女,而醒月鎣帝英明神武,又怎會無故想要娶個草頭皇后?與其想這些個沒影子的事,我倒是更好奇明日那位驚動了帝君親迎的將軍,究竟是何方神聖呢?」

  抬頭望著夜空下飄來蕩去的滿棚絲瓜,我粲然一笑,輕聲自語道:「不知這位雲翊將軍,又能給醒月帶來什麼呢?」

  翌日晨起,我和無塵早早在燕歸樓頂層占好位置,從敞開的軒窗俯瞰鳳陽城的街市,恰好可將雲翊將軍歸城的行程盡收眼底。

  不到半刻工夫,陸陸續續地街市兩側擠滿了圍觀的民眾,左右樓閣上也多是湊趣看熱鬧的人。

  坐在雅間的臨街長窗下,我叫來一壺上好的香茶,吃著零碎茶點,眼睛盯著銅壺滴漏裡的浮舟一點點向上升起。

  隨著一聲吆喝,店夥計端著錦盒跑上樓來,依次從盒中取出四色點心放在桌上,又將茶壺裡儼儼倒滿滾燙的熱水。

  我拿起碟子裡的雲片雪花糕嘗了口,無塵從袖中取出碎銀賞給夥計,見他轉身要走,我放下糕餅問道:「聽說今日醒月國的大元帥重返都城,你可知道內中究竟如何?」

  那夥計得了賞銀,滿臉堆歡地湊到桌前,洋洋自得地說道:「小官人這可是問對人了,若說鳳陽城裡的新鮮事,咱推聲不知道,也再沒有第二個人能清楚了。就說這位消失了二十二載又突然現身的雲翊將軍吧,他本是……」

  「哦,莫非仁兄就是傳說中的包打聽?」我一聲詰笑,打斷了店伴的侃侃而談。

  無塵隔桌掃我一眼,嗔道:「別胡鬧,聽他說下去。」

  「哦。」我一撇嘴角,老實抓起雲片雪花糕塞進嘴裡。

  店伴見我不再插話,口若懸河地開始講道:「說起這位雲翊大將軍,那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昔年他曾率萬人隊破了夜郎國的十萬精兵,那時咱們醒月軍心渙散,人人都說以十擋一,只怕性命是要送在夜郎國的無邊荒漠裡了。沒想到雲翊將軍白馬銀槍往陣前一站,一人獨挑了夜郎國的五員大將,殺得再無人敢出來叫陣,將那夜郎國君逼得在城門上親挑了白旗,結果咱們的大將軍拉開手裡的狼牙弓,搭上梟羽箭,一箭就將那面降旗給射下城樓。嘿!那一身霸氣,那一身威風,生生將兩軍齊給折服了!大將軍一身白翎子戎裝早就染成了暗紅色,也不知他身上究竟有多少處傷呢!」

  說到精彩處,他悠然神往地望著窗外,我用力咽下糕餅,開口問道:「據你說來,這位雲翊將軍實實在在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啊,怎麼會突然銷聲匿跡了二十餘載?」

  那店夥計從窗邊調回視線,續道:「聽老人們閒談,事隔多年後,游商客賈從那片舊跡旁經過,但凡那天上的風刮得略大些,將黃沙掀開,就能看到滿地的死人骨頭。可以想見,當年那戰場上是步步見死人,活人連下腳的地方也沒了,想來真是慘啊……誰人沒有父母需要奉養?沒有妻兒需要倚靠?將個好好的血肉之軀,最後葬送在黃沙下,莫說是棺槨了,連黃土都未及掩面哩!暴屍荒野,盡喂了那些禿鷹豺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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