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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隔了幾重人海,那淡淡投來的一瞥,卻像是跨越了萬水千山,視線交會的一刻,心頭刹時間湧起無盡的惆悵空茫。

  他的唇邊揚起一抹弧度,冷若天上的銀輝皎月,我下意識地退後半步,緊緊攥住了無塵的手腕。

  「姐姐,過去啊!」蘇沫催促道,在我的肩頭推了把。

  我抓著無塵的手不肯放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不,不,他要等的人是迦蘭,不是我,我不是迦蘭,不是他要等的那個人。」

  「好糊塗的姐姐!你若不是迦蘭,為何會一夕白髮?千年前欠下的債,今生理當由你償還。你若不是她,為何能夠摘下凝晶雪?忘途川的鐵索只渡有緣人,你若不是迦蘭,早已摔下山崖粉身碎骨了。你若不是她,為什麼看到他白了頭髮,會傷心難過成這樣?你若是心裡半分感覺都沒有,現在又在怕什麼?」

  蘇沫的話字字句句敲在我的心頭,我確是怕了,我怕自己無力承受這份纏綿了千年的情緣,我怕自己泥足深陷,終有一日踏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不敢邁出腳步,怕一旦邁入一步之前的那個世界中,一切都會從此改變。

  「迦蘭,醒月國乃是你一手開創,你要藏到什麼時候才肯現身?你要叫黎民百姓一個個對你叩首膜拜,才肯出來相見嗎?」

  公子蘭的聲音在高臺上幽幽響起,立時引來圍觀民眾的鼓噪聳動,有甚者已經跪地朝天禮拜起來,口中念念有詞。

  當此情景,他是逼我不得不在這萬眾矚目之下現身,從此醒月神女的名號,就算是死死地扣在我的頭上了。

  心底不由地湧起一股悖逆感,我鬆開無塵的手,冷冷掃量蘇沫一眼,開口問道:「阿蘇,為什麼你會知道這麼多舊事,是他派你來當說客的嗎?」

  蘇沫抬手搔了搔鼻樑,展眼望向夜空,嘿嘿一笑:「姐姐,你別怨他,很多事他也是無心中說了,並非故意要讓誰知道。我不忍看他一直被誤作壞人,因此才自作主張告訴你這些實情,要怪,你就怪我多事好了。」

  「若果如此,可真要多謝你費心了。」淡淡地回他一笑,我踏前一步,走入眼前的萬束浮光掠影中。

  月光混沌在琉璃宮燈的燭火下,傾灑在公子蘭的臉上,他鬢邊的白髮被夜風吹拂,絲絲縷縷飄揚在夜色中。

  一步步地向著他走去,腳步似有千斤重,身上的紅綾長裙被流光耀亮,刺傷了我的視線。

  猶記得初相見的那天,他就像是夏夜裡一則輕靈的美夢,一瞬間闖入我的世界,那一刻心底的悸動,是我一生難忘的回憶。

  猶記得煙雨亭中再相逢,我一身狼狽相形於他的美好,讓我尷尬得只想遠遠躲開,也不願讓他看到那時的自己。

  猶記得香雪海梨花春雨下,他分明喝著銀壺中的梨花白,卻哄騙我挖遍了樹坑,鬧得滿身塵土,還是找不到他要的美酒。

  猶記得七寶玲瓏塔的水晶畫塚前,他看著畫上的迦蘭遺像,口口聲聲說淩雪生恨了她千年,發誓要找到她還那一劍之仇。

  說什麼刻骨銘心的恨?不過是為了掩飾那糾纏心底千年的情意!

  說什麼絕情忘愛的冰人?他卻是比誰都藏得更深,藏得更讓人心痛!

  數流年多少春暮,酒不醉人,人自醉,他這一場醉,卻是醉過了千年。

  猶記得鳳凰木竹林深處,他看著天香閣付之一炬,卻始終不為所動,那時的他可以冷眼看盡旁人的生死。

  他怎麼可以偽裝得如此完美?讓我真心以為,他本就是個無心無情之人,從不在乎自己之外的人或事……

  只是我沒有看到,他藏在層層面具之後的悲慟,那是他不為人知的軟弱,從不曾在任何人面前流露。

  誰能天生無心?

  誰又能忘情絕愛?

  是我錯了,我錯以為我早已看透了他,到頭來才發現,錯的最離譜的那個人,是我自己……

  昂然抬頭向他看去,他唇邊的笑意越發深刻,閉緊雙眼,將奪眶欲出的淚水遮去。

  不敢去想,是怎樣的一番痛徹心扉,才能讓他一夜白了發?

  這一世,究竟是誰來償還誰欠下的情債?

  伸出手,遞到他的面前,他笑著將我拉上高臺,他的手不再如從前冰冷,透出絲絲暖意,絲絲執著。

  「迦蘭,你終於回來了。」

  一聲歎息,是淩雪生的呼喚,也是公子蘭的執念,重疊融合在一起,只在夢中出現的溫柔眸光,熟悉而遙遠,此刻近在眼前。

  唇角勾起淺笑,我摘下臉上的半張雪色面具,一字一頓和緩說道:「我的名字,不是迦蘭。」

  他微微一怔,眉峰不著痕跡地蹙攏在一起,隨即輕聲笑了出來:「是啊,你已忘了一切,又怎會是她?花家寨裡的野丫頭,你不怕我嗎?」

  熟悉的稱呼,讓我驀然想起初入柔蘭閣的那夜,他安然憑欄而坐,回眸顧盼間,飄逸神姿仿若九天之上流溢的雲曦。

  我眨眨眼,學著那時的口氣問道:「為什麼怕你?莫非你會吃人不成?」

  他舉起紅翎面具,在我面前晃了晃,又拿起我手中那半張翠翎面具,將他的那只換去我的。

  「我不會吃人,你猜猜我是誰?」

  和當年如出一轍的對話,猶響耳邊,只是如今說話的人心境已變,再不是當年的那個人。

  「你是神仙?」

  「錯了,再猜。」

  「不是神仙,難道是妖怪?」

  話出口,隱隱想起曾幾何時,在菩提樹下和無塵枕席夜談,說起彼此的意中人,那時他曾嘲笑過我喜歡妖精。臉上一陣刺熱,目光下意識地向台下梭巡,在人頭攢動中找尋著他的身影。

  視線越過萬千人海,終於在燈火闌珊盡頭處,看到了那一襲湖藍翩然而立,心中頓感安然,緊繃的心弦仿佛一下子松了勁。

  他對我說,從今以後不會再丟下我一個人,不論我如何選擇,他都會陪在我的身邊。

  記得我也曾對他說過,我的良人,他不須權傾天下,也不須俊美過人,他只要對我一心一意,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如果今生有幸讓我遇到他,我願意勇敢一次,愛個徹底!

  驀然回首,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與我遙遙相望。

  原來,我一直等待的人,早已陪伴在我的身邊。

  原來,是他……

  「既然不怕,為什麼不敢說出我的名字?我喜歡你叫我靈修。」公子蘭的一聲靈修,喚回我的心神,我回頭看向他,沉默不語。

  他歎了口氣,眼底掠過一絲失望:「你還是和當年一樣,不願意稱呼我靈修。」

  「靈修是妻對夫的尊稱,我不敢如此稱呼陛下。」退步拉開與他的距離,我恭敬回道。

  他走近一步,牽起我的雙手握進掌心,笑道:「自你回到鳳陽城那日起,我已下旨命你爹爹從綠川岡地返回帝都,待他歸來之時,我便擬旨詔告天下,醒月鎣帝將迎娶轉世神女為帝后。」

  他的話音甫落,我難以抑制地驚呼出聲,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剛剛,說了什麼?

  美人爹爹要來鳳陽城?

  醒月鎣帝迎娶轉世神女為……帝后!?

  暗夜流光,公子蘭的眉宇朦朧在一片靡麗夜色下,望著我款款笑語:「到那時,你不僅是醒月國的帝后,也將是我今生唯一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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