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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蘇沫手中的茶杯噹啷落地,跳起身指著我,半天一句話沒有說出來。我盯著眼前他戰抖的指尖,冷笑連連,「你定要說我過河拆橋,對嗎?」

  「哼!虧你還知道。」他一腳踹翻了桌邊的梨木圓凳,在房裡踱了幾圈,忽然轉身沖到我的面前,雙手搭在我的肩上一陣搖晃,「我哪裡做錯了什麼,你非要趕我走?!我一直幫你,護你,到頭來在你眼裡不過是草芥嗎?你這女人真是,真是……」

  我撥開他的手,「我這女人真是小人心性,對不對?」

  他立即點頭,想想不對,又搖頭。

  我抬手將頭髮攏到耳後,沉靜地開口:「蘇沫,我一直在想,東皋的皇上派人來抓我回去,怎麼會隨身攜了那麼劇毒的暗器?如果不慎刺在我的身上,那便是欺君的罪過。封丹這人做事一向沉穩,絕不會陽奉陰違。因此,刺在無塵身上的毒鏢,其實是你所發吧?」

  他站在原地,看著我一言不發。我笑了笑,繼續道:「他所中的毒無藥可解,只有用我手中的凝晶雪才能活命。當時的情景,兩者只能活其一,你將賭注下在了無塵的身上,終於讓我毀去了這朵挽命藥草。」

  「如果你從一開始就不出現,或許我也不會再抱希望。誰人不愛惜生命,我並不想死,你讓我看到了希望,又瞬間失去。現在回歸醒月,已成必然之勢,我還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前輩。」

  蘇沫頹然一聲歎息,眸中神色由驚轉敬,「好個明透的女娃,你問吧。」

  「前輩若想救我性命,從開始迫我回醒月便好,又何必兜這麼大一個圈子,殊途同歸,不覺得純是浪費心力嗎?」

  「迦蘭凝晶,天作神物。當年你在含章宮中再造醒月神女奇跡,以天下第一香引得百羽貫日,你可知醒月神女的來歷和千年前傳說背後的真實?」蘇沫問道。

  心中靈光一閃而過,香茶倩影,紛至遝來。一個念頭在腦海中逐漸成形,如果事實真如我所想,只怕從我踏入含章宮的那天起,便是一切因果的始端。

  公子蘭啊,你心思縝密竟至於斯!這世間誰若與你為敵,倘無通天徹地的本事,只怕要輸得連屍骨也蕩然無存。

  「醒月昌盛,神女飛天,百羽朝祥,萬民歸心。我想請問前輩,公子蘭從我入宮那日起,便屬意要再造神女奇跡,小謝天香閣隱忍十載,只為了白檀現世,凝煉天下第一奇香。嫻月殿選主,無非是給我一個成就神話的時機。種種做作,不過是為了我一人而設,為什麼偏偏是我?為什麼不是小謝,不是連汀,不是含章宮裡千千萬萬宮人?」

  「這些,只有你親自去問過鎣帝,才能明白。」他伸手撫在我的頭頂,臉上神色仿佛是憐憫,抑或惋惜,「連慧的甲中毒,原本是我親手調製而成,想不到她用在了你的身上。連你這一頭白髮,也是因我而起。小丫頭,你恨我嗎?」

  我側過頭,看著窗格外早春繁花被風挽動,紛紛敲打在窗紙上。

  恨?這真是個微妙的字眼,美人素手漫捲珠簾,才有閒情去想心中該恨誰,我又能恨誰呢?

  恨自己不該活在世上?

  呵,可我現在是一心想要活下去呢,努力地活下去。

  「很多事,當初我不明白,只能聽憑旁人之言,現在我懂了。這一切都是命,是我命中註定就該如此。當年連汀未曾給我賜名,不是我不夠資格,是她不敢,當年小謝恨我入骨,不是她心軟不肯殺我,也是因為她不敢。公子蘭一直對我青睞有加,我還曾經沾沾自喜以為是自己與眾不同,引得這位天人之姿的公子喜愛,其實……我就算醜陋愚笨至極,他也會對我另眼相看。」

  花影搖曳,繽紛如雨飄落。自我身入含章宮那天到如今,匆匆十載沉浮,猶記得柔蘭閣中他安然坐靠在雕欄旁,點點日華映瑞,他回眸顧盼,美好得恍若天際雲曦,刹那之間讓我失魂落魄,為他怦然心動。

  他美得脫俗摒豔,令人望之不敢褻瀆,我仰慕他的美好,卻也生怕他那顆藏得深不見底的玲瓏心。

  鏡月湖畔,是他唯一卸下心防與我真心相對的地方。我常常為他感到神思不寧,是顧影自憐,也是因為埋在心底不敢承認的悸動,讓我情難自禁。

  我霍然起身,心中一片澄明,對蘇沫笑道:「一切前因後果,只有親自去問過他,才有答案。有句話我要告訴前輩,我命由我不由天,任誰也別想勉強半分,即便是他,也不行!」

  第六十二章日盡花含煙

  日色欲盡花含煙,月明欲素愁不眠。

  蘇沫動身去東皋前留給了我一包草藥,殷殷叮囑這藥須每日均勻擦抹在無塵的創口處,並將藥渣撒進熱水給他浸浴,再配以清淡飲食,不出幾日便能將他的身體調養得恢復如常。

  我與他臨窗一番對談後,彼此卸下防備,他諄諄以告,讓我回轉醒月後一切須得小心。我回他額角一記栗暴,笑說,你什麼時候見姐姐有搞不定的事了?

  蘇沫在清晨的濃霧中一步三回首,依依不捨地遠去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半片雲彩地瀟灑轉身。

  我剛踏進客棧的廂房,立刻招來華叔,將我冥思苦想了一夜的計劃告訴給他。他怔怔地聽完,又怔怔地接過我遞過去的銀錢,毫不猶豫地下樓,退了房。

  一順手打發掉蘇沫和華叔,此間只剩下我和臥病在床的無塵。將蘇沫留下的藥煎好,我樂滋滋地捧到他的床前。

  他睡了將近兩天,精神好了很多,見我捧了一隻飄著熱氣的藥罐子湊過去,撐身坐了起來。

  「嘿嘿嘿嘿……」

  見我未語先笑,無塵冷不丁打了個哆嗦,看著我的眼神裡添了幾分戒備。

  「你別動,等下我伺候你。」

  我將熱罐子放在床邊的矮幾上,藥香飄溢而出,無塵被藥味嗆到,斂起豐眉,輕輕地抬手拂了一下鬢髮。姿態美不勝收。

  我坐在床沿盯著他的側臉,他纖長的睫毛微微眨動,每一下都極動人。懸於帳角的琉璃燈流瀉下柔和溫婉的光線,將他的臉籠在一團迷離光暈中。

  罐嘴裡飄起的熱氣繚繞在木床青紗帳間,挽幛的流蘇絲絛被窗縫裡灌進來的夜風搖動,一蕩又一蕩,割亂了我的視線。

  被我盯得久了,他偏過頭來疑惑地看著我。我極力克制著臉上的表情,儘量讓自己看起來和藹可親,而不是一副色欲迷心的狂浪樣,對他溫和地勸道:「大美人,乖乖把衣服脫了,我給你抹藥。」

  無塵的碧眸瞬間圓睜,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我喜笑顏開地探出狼爪,被他啪啪兩聲揮開。

  「別害羞嘛,咱們這麼熟就不要分彼此了吧,要不我幫你脫也行啊……」我無視他正氣得戰抖的雙唇,將他的雙手按到身側。他瑩綠如洗的雙眸凝住我,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很嚴肅的問題。

  我的雙手壓著他的雙手,那我用什麼脫他衣服?用嘴?似乎不太實際。用腳?沒訓練過,技術上恐怕有難度……

  呃,能看不能動,失算啊失算。

  無塵咬唇將臉別到一邊,眸光中隱約幾點水氳浮現,我的小心肝差點從嘴裡蹦出去,訕訕地收回手,盯著他發起呆來。

  待了半晌,他看我不再動作,將頭轉了回來,重又望向我。

  「你在固執什麼?為什麼不讓我給你擦藥?」

  「我……」他張口欲言,嘴角扯動幾下,最後化作個倔強的表情。

  「就算鬧彆扭也總該有個原由,你說得有道理,我給你賠不是。」

  他輕輕地囁嚅了一句,我沒有聽清,乾脆湊過去貼在他的胸前。他被我突然靠近的動作驚到,原本望著我的眼神開始四處遊移。

  我伸手捧住他的臉,強制他看著我,一字一頓地道:「我給你上藥,是為了救你性命,並不是要占你便宜,你別往歪了想。」義正詞嚴地說完,連我自己都差點信了。

  他顯然不信我的胡扯,眉峰如巒聚。正僵持間,我的鼻中緩緩地掛下兩行清水,極煞風景地破壞了我正努力營造的莊嚴形象。

  他撲哧一聲笑了,臉上微微一紅,輕聲道:「你出去,我自己擦。」

  我挑眉,放開手站起身,擦去了鼻水,抱臂居高臨下地看他片刻,點點頭,「好,我去吩咐備下熱水給你沐浴,擦完那藥別倒了,藥渣還有用處。」

  他頷首,臉上又是一紅。我轉身走出廂房,輕輕帶上門,站在門外再挪不動腳步。

  心裡怦怦亂擂如鼓,臉上仿佛被無數細針刺痛。我握緊雙手,任指甲狠狠紮進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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