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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強迫自己冷靜,腦海裡翻滾湧現出他暈紅的雙頰和眼底眉梢扭捏的神色,剛平復的呼吸又是一陣紊亂。

  他,他那表情……

  不敢再做細想,我怕自己把持不住沖進房去唐突佳人。他曾擁有天下間絕等容顏,即便現下容貌已毀,但自舉手投足中透出的神韻依舊蕩人心魄,不知不覺間便惑得人魂不守舍。

  若是,若是當初他沒有那麼決絕地毀了自己,現在又該活得何等恣意暢快呢?

  一聲歎惋,換不回絕代風華,我在望舒山莊曾說自此活在世上誰也不虧欠,但他為我一任如斯,我欠他的,卻又如何還得清?

  下樓走到大堂叫來夥計,吩咐備下熱水,稍後送去廂房,我揀了穿堂裡的角落坐下,看著桌上一盞油燈半明半滅。夜風逾堂而過,瑟瑟掀翻我的衣角,我怔怔地看著落在地上的剪影,更深夜靜,風中夾帶著潮土的氣息,似是要下雨了。

  燭火剝的一聲細響,摜進耳中,我驀地抬頭望向橫窗,窗上風吹幽篁,

  風勢漸大,隱隱有雷聲滾動而來。

  夥計走過來說,小公子要的熱水備下了,擱在廂房門外。我起身,將淩亂的男裝下擺撫平,走上樓去。

  算來他擦過的藥入肌生效,正是時候該洗去身上的殘渣。我敲了一下房門,裡面傳來低沉的回應,力貫雙臂用肩膀撞開房門,我將整桶熱水半潑半撒地提進房中。

  房裡彌漫著濃郁的藥草味,矮幾上的白瓷碗裡浸泡著紗布。無塵穿了單衣站在窗前,見我提著水桶進來,伸手欲接。

  我側身閃過,蹣跚著走到碧紗帳後,將水倒進浴桶。整桶水倒完,只剛夠一半,將水桶放在腳邊,我回頭看他一眼。

  「我不看你,你進來吧。」說完,我背過身去。

  穿衣裳的窸窣聲在身後響起,地上的人影晃動,一角羅衫委地,他邁入桶中坐下。我走出紗帳端回藥碗,將滿碗濃黑的殘渣倒入桶裡。

  藥汁在清透的水面上暈開黑色的漣漪,漸漸散染開來。

  我伸手過去捧起他的滿頭青絲,他的肩膀微微抖動著,背對著我伏身趴到桶邊,我從頭上拔下木簪,將他的長髮綰成一束。

  雷聲滾滾嘯鳴在遠天的夜色中,急雨灑上窗紙,如墨筆一揮甩就。竹影亂搖,窗縫沒有關嚴,幾點雨躍進窗櫺,濺在我的臉上。

  我撈起水中的紗布,擰得半幹,沿著他的脖頸緩緩而下。他偏著頭枕在手臂上,側頸起伏的線條婉轉和美,瑩潤肌理上濺著淋漓水痕,靡麗在氤氳熱氣中撩人視線。

  我手上拿捏著分寸,遇到他的傷口,便輕輕沾濕後再將上面的藥渣擦去。露在水面上的肌膚很快清理乾淨,我將他的身子扳回,與我面對面。一雙碧眸撞入眼中,映著點點水波,似有千束萬縷流光閃爍,我不敢與他對視,回避著他專注地投在我的臉上的目光。

  我的心尖顫動,許是他的目光太過撩人,指尖剛撫上他的鎖骨,他細削的手腕探過來,驀地捉住我的手,合進掌心。我手中的布啪的一聲落回水面,慢慢鋪散開,沉入水底。呼吸窒了一下,我想抽出手來,卻被他握得更緊。

  「別鬧。」我迅速地掃他一眼。他的碧眸彎若新月,唇角微微一勾,勾起了無名的孽火,瞬間在我的心底燃起來。

  「洗好了早些休息,再鬧,水該涼了。」

  他的臉逐漸逼近,我退身向後仰,一條濕漉漉的手臂橫過水面,攬在我的腰上,攔住了我的退路。

  我的衣褲盡被濡濕,密合地貼在肌膚上,被他隔著澡桶摟住,心裡刹那工夫亂作一團麻,臉上卻強自裝出一份淡定。

  他的唇探到我的耳邊,吐氣如蘭薰,透出三分戲謔,七分調笑。

  「我好看嗎?」

  我下意識地點點頭,喃喃地道:「好看。」

  他抿唇而笑,「你是不是一直都想看?」

  我隨著他的笑語又點點頭,「想看,不敢看。」

  「哦?為什麼不敢?」

  他的身子又靠過來幾分,連我胸前的衣服也被弄濕了,這下換作我的目光四處遊移,生怕視線放得太低看到真正不該看的東西。

  「呃……我怕大美人被我看光光後,就此賴上我,甩不脫啦!」

  我用力抽回手,按住他的肩膀,將他按回水裡。他趴在桶沿上咯咯笑個不住,直笑得我滿臉大窘。

  「你現在看都看了,那還想著一個人跑嗎?」他的手指勾住我的束腰,有一下沒一下地扯玩著上面的丁香穗子。

  我挑起他的下頜,也學著他的樣子露出一個輕佻的笑容,「莫非你怕自個兒嫁不出去,死活賴上我了?」

  不成想他竟然猛地點了幾下頭,張狂地回道:「沒錯啊,我就是賴上你了。你看也看了,摸也摸了,還霸佔了我的一身家私,今後我唯有靠你養活了。」

  額角青筋亂迸,他露出了無賴真面目,還一口咬定要我養活,我齜牙咧嘴,怒極反笑,「你不是說過,此生願為我而死,且甘之如飴的事嗎?怎麼現在倒和我計較起銀錢這些身外俗物了?」

  「我這人一向小氣愛財,尤其討厭吃虧。如今被你輕薄了身子,又霸佔了錢財,總不能落個人財兩空的地步吧?」他眨了眨好看的睫毛,氳氣凝結成珠,從彎翹的睫尖上滴落,濺起清淺漣漪。

  我深呼吸數下,柔聲細氣地勸慰著,「無塵啊,吃虧就是佔便宜……」

  「是啊,我多吃點虧,姑娘儘管占我便宜,我甘之如飴。」他巧笑著,眸光瀲灩若水,修長的手臂支在靨畔,笑望著我。

  我伸手入水,驟然揚起手掌,潑了他滿頭滿臉的洗澡水,鬱悶地憤然轉身,走出房去。門扉閉合處,傳出他囂張跋扈的笑聲。

  療傷藥草果具奇效,不出幾日工夫,無塵養好了身上的傷,開始整日在我耳邊念叨要起程趕路。我讓他每日清晨舒活舒活筋骨,看他抻胳膊踹腿的,精氣神十足,看來他的傷好得差不多了。這時,我所患的傷寒也好了九成,在鎮上買了幾套新衣,又預備好口糧,這才退房雇了一輛大車,揮手一指,取道向東而行。

  無塵坐在車裡,不解地問為什麼要背道而馳。我嘿嘿一笑,故作高深地看著他,看得他躲到角落裡自卑去了。

  車行沿落霞江的江岸盤桓了數日,在毗鄰虎跳峽的峽口附近,我和無塵棄車徒步,尋到一條幽密的溪流,走入層巒疊嶂的廣袤林海中。

  一路走走停停,我與他笑語晏晏,攜手而行,在林中穿行了數日,終於在溪流的源頭重見參天巨木,昂然屹立在天地之極。

  巨木石化中空,迦蘭紫藤垂絲吐蔓繞滿樹身,牽牽縷縷纏綿不盡,隨著晚風晃動。紫晶璀璨瑩華,在夜色中閃爍著光芒。

  無塵面對巨木紫藤,震懾得無言以對。我留他一個人發呆,到附近找了些藤草抱進樹洞,鋪了個草墊席地躺下。

  雙臂枕在腦後,我仰面望著樹洞上方的如緞星空,萬點星辰懸於夜幕,流光溢彩中迷亂人眼。無塵走進來,看我躺在地上正優哉地哼著小調,也跟著並排躺下。

  「你帶我來這裡,是為了讓我見識迦蘭紫藤?」他偏過頭看我,手中捏著一片紫晶藤葉。

  我轉頭與他對視,笑道:「是啊,這裡美不美?」

  他將藤葉遞到我的面前,遮去了我眼前的夜空,悠悠地道:「迦蘭和凝晶的愛情,被世人歌頌了千萬年,是世間最美的傳說。」

  「呵呵!想不到你也有這些小女兒心態,竟然相信傳說中的愛情?」我咯咯而笑,穿過葉面看上去,夜空仿佛是被鍍了層紫水晶的色澤,連繁星也透出點點紫光。

  「人活於世,若心中無情無愛,和行屍走肉有何不同?」他的手指纖揚處,藤葉翩然而落,覆在我的額頭。

  我伸手拈住紫藤,忽然想起一句佛偈,拈花一笑,涅妙心,得我道者,唯有迦葉。

  情之於物,大多是世人作繭自縛。但若心中無情無愛,活在這世上又有何滋味呢?

  人有七情六欲,原本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我終日視情愛如洪水猛獸,卻又何嘗不是因為懼怕這噬心毒藥的威力,進而喪失了愛人與被愛的勇氣?

  或許,以往竟是我想錯了吧……

  我支肘側臥,望著他問道:「無塵,我心中一直有個疑問,你能否解答?」

  他遙看夜空,挽唇而笑,「什麼?」

  「以情愛為藉口的傷害,是否就值得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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