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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他咬唇,眉宇間有幾分扭捏神色,站起來回禮道:「剛才不過是我與那夥計的一點玩笑,十二個時辰後穴道自解,就可復原。」說完,幾步走到雅間門口,一挑簾子走了出去。

  少年剛剛出去,無塵端著高深莫測的笑容走進來,開口問道:「一日喪命散?含笑半步跌?莫非又是姑娘搗騰出來的新玩意兒?」

  我挑眉看他,嘴角含笑,「怎麼,你想嘗嘗看?」

  他搖了搖頭,走到我的面前,突然攥住我的手腕,探手從袖中取出那只瓷瓶,「一瓶子香料也能是毒死人的毒藥了?還有,姑娘什麼時候又變成了玄黃毒聖的傳人?改日引見那位高人給無塵開開眼界,如何?」

  我抽回手腕,夾手從他指間取回小瓶,扮了個鬼臉,「哈!這瓶裡雖然沒有毒藥,卻也是我精心調配多日的上好熏香,摔破了我心疼。」

  他伸指在我額頭點了一下,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口氣,「你啊,就知道胡鬧,幸虧方才放香時華叔在雅間的穿閣裡放了把迷煙,要不你以為人家能輕易著了你的道?」

  「哎呀,這戲不配合好了怎麼演?對付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就要用最卑鄙無恥下流的手段才行,我還沒用人肉燒包那招嚇唬他呢……」

  無塵笑吟吟地望著我,我怎麼看怎麼覺得他那表情透著詭異。等我回過神時,他早就抬腳閃人躲去後廚,剩下我一個人留在雅間跳腳大罵。

  「賊鳥人明明有辦法還叫我來,分明是借機諷刺我卑鄙無恥下流,無塵,你給我等著!」

  午夜夢回,軒窗外的梅影婆娑,我從榻上起身,隨手拿起一件袍子披在肩上。畫梁上直垂而下的冰絲幔帳遮去了滿室清輝,我推開窗格,無邊清冷月色傾灑進來,照亮了房內的每個角落。

  角案上的萬年青盆栽崢嶸扭曲如困頓的虯龍,伸展著枝丫妄圖掙出土去。我走到案前,窗外的花園裡竹聲細碎,矮灰牆上坐著一個身影。

  那人逆著月光而坐,高高綰起的髮絲亂入夜空,絲縷影動。他的手中執笛,正在自顧自地吹奏著一曲不知名的俚調。

  曲聲無序,卻極是哀婉動人,時而如幽咽悲慟,時而如竹露清響。我雙手撐在窗上,托腮望著那道剪影。

  一曲終了,最後的尾音被長遠地拖入天幕中。我長長地籲了口氣,望著那道身影笑道:「半夜不睡覺,跑來爬別人家牆頭,當心我放狗咬你。」

  那身影站起來,輕輕一躍跳進園裡,足下微微一點,淩空跨水而來。及到窗前,身影驀然停住,一張韶華俏臉從融融月色中逐漸顯露,嘴角盈著憊懶的笑容,「姐姐好狠的心腸,竟然如此待客。」

  「客?」我哈了聲,看著面前這位白日裡被我「請」出招徠客棧的少年,「天下哪有半夜來訪不走正門的客?況且招徠客棧不在此處,就算是客,也不該擅闖別人家後院。」

  「嘿嘿,姐姐說得是呢,只是我身上無錢,住不起客棧,所以只好來姐姐家的後院裡消磨一晚了。」少年不知進退地說完,乾脆坐在窗下的石凳上,抬眼與我對望。

  「好個無賴小子,你當招徠客棧肯讓你白吃白住,我也會如此禮遇你嗎?」我冷笑連連地瞪著他。少年全然無視我,一副好不自在逍遙的樣子,自顧自摘了一朵梅花別在鬢髮邊。

  「姐姐好大的肝火,當心怒火攻心,加重了病情呢。」梅花被夜風吹拂,朵朵梅瓣顫動在他的靨畔。

  我無言地看他片刻,又將目光投入夜色中,「生死由命,老天註定了我無法延命,也無須強求。」

  「姐姐這話錯了,有病就須醫治,一味地諱疾忌醫,枉送了性命豈不冤枉?」少年取下鬢角的梅花,探手過來別在我的耳邊,「我看姐姐的病還未入膏肓,尚有幾分餘地回旋。姐姐若是信我,三個月之後我保證姐姐藥到病除,到那時只怕想留還留不住我呢。」

  他的話字字句句敲在我的心頭,兩年時光,多少次午夜被病痛折磨,我未敢讓無塵知曉,是怕他擔心。我也知道他於此事無能為力,知道了不過是徒然多一個人煩憂而已。

  當年大婚前夜,我吃下君亦清從醒月帶來的半枚丸藥,解去了身子裡大半的毒性。但連慧甲中毒畢竟太過霸道,在體內隱忍了數年慢慢沉積,日夜侵肌刮骨,早已深入骨髓。

  自從離開東皋那日,體內半解不解的殘毒便開始肆虐。有時背過無塵,我強忍著噬心劇痛,卻不敢在面上露出半分不妥。

  少年一語道破了我深藏數年的隱患,卻也只是給了我一個沒有希望的幻想。我這身子已經朽到什麼程度,我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

  「你說得輕巧,但我如何信你能治我的病?」雖然心裡已經信他並非等閒,但我嘴上仍舊不讓人。臭小子半夜跑人家窗根底下吹怨笛,擺明瞭要敗壞我的名聲。

  「姐姐那瓶子香料裡,怕是加了不止一味'好'料吧,迷香是對付江湖下九流的手段,招徠客棧的管事大伯還得再練練。」少年想了想,續道,「姐姐進門時,鬢角戴著一朵九裡香,想來自是解那香氣的引子。」

  手指著他,我半晌說不出話。原來這小屁孩不僅是個老江湖,還很擅長裝瘋賣傻,白日裡裝出一副著了我的道的樣子,其實他肚子裡跟明鏡似的。

  「姐姐不說話,我當是答應了。蘇府老宅子就這片荷塘月色最得我心,姐姐不介意,我就在這抱月樓裡住下吧。」少年站起身,彎如新月的雙眸凝視著我,「對了,我名叫蘇沫,姐姐以後叫我阿蘇就好。」

  自說自話的本事,天下當屬這個蘇沫為第一。我無奈地點點頭,「你喜歡就住下吧,記得不許去招徠客棧搗亂,更不許隨便把人弄啞。」

  蘇沫咧嘴一笑,舉起手裡的長笛,「以此笛為證,我定為姐姐醫治好身上痼疾。」

  「蘇沫,你到底是什麼人?」

  夜風乍起,梅花紛紛飄落,將他的身影埋在落英中。

  「我是誰,姐姐日後自會知曉。」

  第五十三章 凝晶雕碧樹

  樓角初消一縷霞,玉人和月摘梅花。

  蘇沫在抱月樓中一住十數天。白日裡無事,他就跑去招徠客棧閑坐,時常和華叔聊些天南海北的見聞,又幫著無塵打理採買進出的雜事。漸漸地,眾人也就對他卸了防備,有說有笑親熱起來。

  無塵趁無人在跟前時,問了一些關於蘇沫的來歷。可惜我對此是一無所知,只好一概搖頭回說不知。無塵看著我的眼神裡,隱約帶些質疑,我對他勉強笑笑,實在不知該如何解釋。

  自從他翠衣白馬在東皋林外自甘毀容追隨我,到如今已幾年相處,他對我照顧得無微不至。平日裡也總是縱容多過苛責。我于他曾是伶人的身份隻字不提,怕觸到他的過往,引來不必要的猜忌。

  他有時看著我發呆,眉宇間凝著淡淡的愁容,我便裝出一副憨態逗他。我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眉目含愁,為什麼他總也開心不起來,為什麼在別人暢懷大笑時,他會露出寥落清寂的神色。

  我以為是他對於自己那張曾經美冠天下的容貌被毀,因此耿耿於懷。但是多次言語試探下來,又覺得不是那麼回事。

  無塵啊無塵,現在倒是你讓我看不透摸不清了,本該心中不染塵的你,究竟是在為什麼事而煩憂困頓?

  我躲在小書房裡,手中握著卷書,眼瞅著鋪了滿地滿案的墨畫發呆。這些春情圖,充其量是無聊時用以遣懷的戲作,若真的拿到無缺城中散賣,恐怕丟的還是我花不語的臉。

  畫中各不相同的背影,襯托在紅梅、綠竹、湖光山色間,清一色的長髮拖曳,翠衣翩躚。當年他還是名喚碧華的馳名豔伶時,氣度神韻已是傾國傾城,現如今褪盡一身浮華的醜容無塵,隱然成就了一身脫俗氣質,比起當年更顯飄逸輕靈。

  窗格上咚咚響了幾聲,我應了句。窗縫開處,蘇沫一張臉探了進來,笑嘻嘻地望著我說道:「姐姐一個人躲在這裡好清淨,和阿蘇出門走走,可好?」

  「你不在前面招呼,跑我這裡來做什麼?」我招手讓他進來,他雙手撐在窗櫺子上,反而示意我過去。

  放下手裡一字未看的書,我走到窗前,他燦若晨曦的眸中映出我的身影,束起的長髮擦過鬢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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