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飛花濺玉錄 | 上頁 下頁
一〇七


  他說不在乎太子之位,他說要用性命去賭,賭那個人不會痛下殺手,賭那個人心底未曾泯滅的血肉親情。

  「雖然這是個賭不贏的局,我還是願意一試。」

  他唇角的苦笑落進我的眼中,只覺分外淒清。從來作繭自縛的人,毀了自己,成全了別人。

  我在半醉半醒中沉浮,笑簡笙的愚傻,笑簡荻的執著,笑自己的瘋癲。昨夜如果簡荻要放過太子,那時太子都已被哢嚓掉了,我去哪裡賠他一個完整的簡笙啊?

  君亦清帶來的錦盒中,放著早已密封的東皋太子人頭。我將它置於床下,枕了一夜。

  「荷君,是孤當日負了你,到如今,孤欠下的債,都一併還給你吧。」

  帝君抬起頭望著我,目光卻又透過我,注視著我身後的某處。他的眼神縹緲朦朧,仿佛在看著稀世的珍寶,滿目愛憐橫溢。

  我從盒中取出一塊晶瑩潤透的玉玨,圓玉中缺,玉下墜著銀絲流蘇玲瓏珠串。含章宮柔蘭閣中的出宮玉玨,同時也是調動醒月國精銳甲騎的箴符。

  我並沒有對簡笙說謊,在水月閣那日臨窗對談,我句句屬實。我懇求簡荻放過君亦清的性命,將他安排回轉醒月國,所為就是這塊玉玨。

  簡荻說得不錯,我確實與他隔著二心,如若當日我眼看君亦清受死,這塊玉玨今日也到不了我的手上。

  公子蘭,他不登朝天闕,見不到君亦清,又怎肯調動數萬鐵騎,陳兵東皋鷹愁穀,以此保全我的性命?

  這世間,我終究也只信自己一人,不敢將性命交到旁人手上。

  瞥了一眼盒中那顆頭顱,簡笙的眉目安詳,沒有絲毫怨懟和猙獰。或許這樣的結局於他來說,才是歸宿。

  冰綃長袖垂地,一柄斷劍滑入我的掌心。冷豔無鞘,斷刃如冰。

  風入金殿,揚起我緋紅的衣袂,紅綃翩躚,卷出一道決絕的弧度。

  帝君雙眉軒昂,眼中乍現精光,冷冷地開口:「黃泉路上,有笙兒相伴,夠了。」

  我翻腕,亮出袖底的冷豔,手起劍落,劃過他的咽喉。漫天血霧頓灑,淋漓飛濺在嫁衣上,我的眼前唯見一片朱紅。

  分不清這是血的顏色,還是紗的顏色,帝君的身軀漸漸軟倒,支撐起手臂,戰抖地指著我的身後,口中吐出斷斷續續幾個字,「荷……你,來接我嗎?」

  他的身軀從金座上摔了下來。我轉過身,裙擺在身後流蕩,漫過屍身,驀地對上簡荻的視線,在唇邊揚起一絲冷笑,「我本是個薄情寡義之人,公子若恨,就恨從開始不該利用了我。」

  獻禮弑君,瞬間我手刃東皋王上,亮出太子人頭,龍階之下的群臣尚不知發生了什麼變故,探頭探腦地望過來。直到帝君從龍椅裡摔落,龍階兩側金甲衛刹那間抽出腰間寶劍蜂擁過來,將我圍在核心。

  白光閃爍,眼看數柄利刃就要劈頭落下,我斷喝一聲:「誰敢動手!」

  被我的氣勢所懾,一時間竟無人敢落下手中長劍。我舉起玉玨,白玉通身剔透,閃過一絲耀眼的流光。

  「此玉乃醒月國龍禁鐵騎箴符。此刻我醒月陳兵數萬集結鷹愁穀,三個時辰內不見此符,即刻發兵東皋,到那時生靈塗炭,誰今日敢傷了我,就是東皋萬千黎民的罪人!」

  話音剛落,金階之下不知誰喊了句:「哪裡信她的謠言!殺了這個弑君的逆賊!」

  此聲一出,群臣聳動,征討殺伐的聲浪一波高過一波。數百蟒袍加身玉帶纏腰的臣子們,目眥欲裂地瞪著我,一個個恨不得當場就把我撕碎了生吞下肚。

  我無視眼前這幾十柄劍鋒,緩步走到金階的龍首前,一腳踏在上面,將玉玨環了一圈,展在眾人面前。

  「含章宮柔蘭閣,眾位都該有所耳聞才是。這玉玨究竟是否作假,東皋鷹愁穀中是否有數萬醒月鐵騎,眾位心中有數。」

  玉玨在我掌心中漸暖,許是感受到殺意,玉光轉濃,爆出炫目的華彩。銀白流蘇輕輕搖動,金殿之中瞬間再無人聲,靜得出奇。

  方才還是人聲鼎沸的場面,這一刻竟然落針可聞。群臣默默地怒瞪著我,卻再無人敢提一個「殺」字。

  含章宮柔蘭閣名震四海,我手中的這枚玉玨更是可媲神物。今日我在東皋金殿之上公然弑君,背後若沒有醒月兵權撐腰,便是十個花不語也立時就叫人亂刀砍死了。

  我的目光儼儼掃過群臣,最終落在簡荻臉上。他似是笑了笑,流曦鳳眸一瞬不瞬地望著我。

  簡荻,你枉自聰明運籌帷幄,將玲瓏棋局早在數年前你我初見時布下,卻不料先有碧華覆子,再有我兵出險招,公子蘭當日肯放我出含章宮,要的便是你東皋與醒月訂下這三年的免戰盟約!

  公子蘭是何等樣的人物,這三年來又豈能被你輕易利用?

  這一場局中之局,卻是將所有人的命運都套在其中。連浣自作聰明,當年將柔蘭閣玉玨盜出,若是背後無人指使,她怎敢出手?從那時起,含章宮中人人皆知此女乃是布在醒月的暗棋,只是為了引出真正的掌局者,才演出了那場嫻月殿遴主的戲碼。她背後的主子,是櫟煬的華容公子?還是東皋的公子荻?棋逢對手,誰先動誰先死。

  醒月神女,百羽朝祥,多麼諷刺的巧合,終究還是你捺不下心性,缺了火候。

  天香閣小謝十年心血凝化,天心蘭天下第一香,全都用在了你的身上。你有心爭東皋皇位,恰恰便合了公子蘭的心意。

  醒月國皇儲奪權,經年內亂下來,已是滿目瘡痍,若此時櫟煬與東皋聯手,醒月無可匹敵,便是亡國的下場。柔蘭閣中梨花白濃稠苦澀,雕欄外的一輪新月如鉤,公子蘭附在我的耳畔諄諄叮囑,若想求得一身性命,逍遙自在,用東皋的皇位來換。

  我身來東皋,三年相處,簡荻,這世間知你最深者莫過於我。你心中起什麼念頭,只當我全然不知,紫宸府中與我整日鶼鰈情深都是做給那些明眼的瞎子。你爭皇位,爭的是我的命,我自然願助你一把東風。但人非草木,想起往日裡種種做作,我卻無力問你,也無力問自己。

  這心,可還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簡荻越眾而出,跨上龍首金階,幾步走過我的面前。我站在劍叢下,冷眼看他。

  他步履穩健地走到龍椅前,合身落座。一雙鳳目睥睨殿宇,環視眾人。群臣刹那間紛紛跪地,朝他頂禮膜拜,口中三呼帝君。

  我收回視線不再看他,邁過龍首,走下殿去,嫁衣雲擺掃過跪地的臣子們。我俯視著眾人的脊背,走到啟仁殿門前。

  我的身後傳來一聲幽然的歎息,他的聲音響起在金殿深處,「愛妃留步,今日你我大婚典禮未完,欲往何處?」

  我推開殿門,一陣朔風迎面刮來,吹落了蓋在頭上的紅紗。鳳宇金冠丁零落地,束起的髮髻傾瀉而下,隨風翻飛。

  我轉身,隨風而立,輕薄的嫁裳層疊亂擺,飛揚在眼前,紅得似血凝結,妖豔詭秘。

  還未及答言,一聲驚恐的尖叫打破了滿殿肅穆:「妖女!白髮妖女!」

  風將我的滿頭長髮曳入金殿,割碎了視野。一片淩亂視線中,我看到簡荻端坐在重影深處,卻再也看不清他的眉目。

  青絲換華髮,鳳宇霞帔,湮滅了前塵舊事。

  我在金殿之上瞬息華髮,伸手拉住身上的嫁裳衣襟,用力一扯,裂帛聲劃破鼓膜。

  紅紗飛揚,被風捲入殿心,翻轉了幾下翩然落地。我仰起頭,與他極目對望,白髮在鬢邊眼角如雲影亂。

  撕袍斷義,從此後天高水遠,與君天涯海角,相逢一笑不相識。

  你我時至今日,終成路人。

  東皋皇宮之外,君亦清早已駿馬相候。我翻身上馬,與他一道撒蹄而去。天上扯絮般落下雪片,疾行到日暮時分,我的全身都被雪水打透,他才勒馬停下,轉頭冷冷看向我,「東西拿來。」

  他攤開掌心,伸到我的面前。我笑了笑,從袖中拿出玉玨遞過去。

  「君亦清,我有個問題想問你,你可否坦言相告?」

  他遲疑了一下,但還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連真姑姑當年接你入含章宮,公子蘭許諾給你什麼,竟能讓你甘心如奴如僕隨簡荻來東皋?」

  他神色間怔忪了一瞬,目光凝起厲色,雪落無聲,蓋了他滿頭滿身。我和他無言地對視著,他驀地瞪我一眼,抖落了身上的積雪,揚起手中的馬鞭狠狠抽下。

  馬兒吃痛,甩蹄猛地向前躥出。我望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哎!你還沒說呢?」

  他在暮色中回過頭來,馬馳入林,他的聲音遠遠地從林中穿出,「你的性命!」

  我怔了一下,立在馬上俯身大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