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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數日後,東皋邊境又傳險報,櫟煬大軍集結萬余,跨江逐水,不日間橫掃了邊境數座城寨,所經之處生靈塗炭,竟是屠城的架勢。

  東皋國君下旨調遣左右三個州的守軍前去應援。櫟煬兵強馬壯,以雷霆萬鈞之勢直插邊陲重鎮。東皋的守軍疲於奔命,櫟煬兵馬以逸待勞,前鋒軍如銳刺入肉,側翼包抄,將三州守軍中流截斷,殺了個回馬槍。

  數千將士血染疆場,邊關風卷黃沙,掩去東皋多少男兒郎。據傳,十步見屍,場面慘烈異常。不過半月工夫,櫟煬大軍浩浩蕩蕩前推百里,將烽火燒到了東皋邊陲的最後防線。九幽郡守一道加緊文書上奏,讓本已是沸水翻騰的金殿徹底炸了鍋。

  風蓮城流言四起,人心惶惶,百年不見的宵禁令重頒,從前歌舞昇平的蓮湖夜景再不復見,酒樓歌坊間一片蕭條冷清。

  面對強敵壓境,老成持重的臣子們仍在觀望國君的態度。而朝堂上年少不經事的文臣武將,莫不口誅筆伐,請纓出戰。

  九幽告急,國君在金殿之上未發一言,目光儼儼掃過群臣,眾人皆感鋒芒在背。江偃刺史張敬芳霍然出列,一句「廢太子以安櫟煬」語驚四座。

  投石入水,驚起千層浪濤拍岸。東皋老臣紛紛駁斥,言太子乃國之根本,不可動搖。年輕勇進的臣子們則言,國將不國,太子何安,君當以天下百姓為先,邊關血染籬草,生靈橫遭屠戮,望君以大局為重,罷黜太子,示我東皋並無與醒月結盟之意,櫟煬退兵休戰,兩國重修言好。

  兩派人馬吵得不可開交,國君將金案上的朱筆奏章掃了一地,才算是平息了這場口水戰。朝堂上的眾人緘了口,民間卻驀地掀起一股要求廢太子保東皋的運動。風蓮城中豪紳大戶聯名上請死書要求廢太子,鬧到最後竟演變成小規模暴亂,此消彼長。

  隨著九幽失守的噩訊傳進王都,國君終於寫下一紙詔書廢太子。文淵閣老臣七十八人徹夜長跪,請求收回皇命,無奈聖意已決,竟將冒死進諫的老臣一律叉出宮去。

  一夜間,宮闈之外號哭震天。皇后自甘請罪于紫宮外軒廊下,直跪到雞鳴時分。

  頒旨的禦使將皇命巡城昭示一遍,隨即快馬揚鞭直奔醒月國。數日後,傳報身在醒月的太子笙領旨奉命返回東皋,卻在歸途中路遇強人,殞兵折將,隨行死傷過半,太子下落不明。

  國君派人多方查找,卻一無所獲。而邊關上的櫟煬大軍似乎也有了休戰的意思,幾日下來按兵不動,靜待觀望。

  至此,這場震驚朝野的變亂才算暫時畫上句號,而所有人的目光也都集中在了廢太子的下落和下一任東皋太子不二人選的皇世子身上。

  一連幾日,天色陰沉得嚇人,鉛雲密佈,怕是將有場大雪。我和清瓷擁爐躲在房裡,整日聊些風蓮的近況,順便慨歎邊關守將熱血灑長空,為國捐軀的奮勇。

  我與她極是默契地閉口不提皇世子。她不敢談論半句是非,我懶得發表意見。現在正當國家危難之際,朝中雖有人極力上書要求立簡荻為太子,但國君以邊關禍亂未平不宜立儲為由駁了回去。

  恐怕,他老人家還在等著那位下落不明的廢太子返朝吧。

  暗自思忖,我冷眼旁觀簡荻這月余來的行止,太子被廢,雖然於他來說是意料中的事,但櫟煬軍殘暴無行,竟然在邊關屠城,有時看他呆立在窗前嗟歎,這盼來的結果竟是喜憂參半。

  年關將至,眼下本該是喜慶的時節,可惜風蓮城夜夜閉戶,人人自危,半分喜氣也無。櫟煬雖說暫且罷兵,但誰也不知那閉眼瞌睡的老虎何時會再暴起傷人。

  紫宸府裡裡外外掛起了大紅燈籠,預備著迎春過年。

  窗案上新擺了幾盆水仙,屋裡炭火燒得旺盛,可惜水仙長得雖好,就是一朵花也不開,大有裝蒜的勢頭。

  「清丫頭,你說這水仙為什麼總也不開花呢?」我站在近前看著滿盆青蔥似的水仙,隨口問道。

  清瓷放下手裡的針線活計,從竹籃子裡拿起一把剪刀,走到窗前,哢嚓一剪子去掉了水仙綠油油的半個頭。

  我瞪她一眼,她放下剪子,坐回椅中,「姑娘看我也不濟事,這水仙長得荒了,不修下去半截,就算長到房梁上也開不了花。」

  我「哦」了聲,又問:「那就算你去了它的頭,依舊不開花,可怎麼算呢?」

  她「哎喲喂」怪叫道:「我的准世子妃殿下,它要是死活……呸呸,它不開花,我也拿它沒轍啊,難道還立逼著給您開出幾朵來不成?」

  「呵呵,那倒也不必,」我沖她咧嘴一笑,指著青花山水盆,「只是可惜了這麼好的花盆子,養出來一叢蒜。」

  她嗤地笑了起來,抬手揩了揩眼角,「好好的水仙花,它不開,姑娘就硬是誹謗成了蒜?我替水仙花鳴不平呢。」

  「難道我說錯了?你看它從根到鬚子,哪裡不像是蒜頭?水仙不開花,分明是裝蒜嘛。」

  清瓷被我逗到不行,笑得喘不上氣。

  「這花是皇世子遣人送來的吧,和他挺像,都會裝蒜。」我又看了水仙幾眼,離開窗邊。

  「得,咱們皇世子殿下這回也成了蒜,滿府裡也就姑娘敢這麼編派殿下,換了旁人,借三個膽子也不敢啊。」她不無羡慕地說著,望著我的目光充滿敬畏。

  「水仙不開花,就叫做裝蒜,如果開了花,也只會臨水顧盼,自戀得很,你說哪點兒和皇世子不像?」

  我挑眉看她,她一怔,回道:「得,我不與姑娘爭辯,姑娘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哼,你倒想,只怕是不敢吧。」我就著看了一眼她手裡的繡活兒,規正的鴛鴦戲水圖,旁邊點綴著幾朵粉蓮,「你這玩意兒要繡也不急在一時,整天介鬼趕腳似的繡個沒完,煩不煩?」

  她將目光從繡圖上轉到我的臉上,憤憤地道:「姑娘還說,要不是世子殿下請旨將大婚定在年前,我還趕它幹什麼?該預備的東西早早兒都預備下了,專等著世子的傷一好,立刻就把這大事辦了。」

  「我說他性子太急了些,邊關上櫟煬軍還沒撤,他倒吵著要大婚,于情於理都不合適。況且太子殿下如今生死不明,王上哪來的心思給他操辦呢?」

  清瓷圓溜溜的眼睛一瞪,聲調不由得也提高了幾分,「還不急呢?咱們皇世子殿下眼睛都快望穿了,就等著將姑娘迎上花轎的那天。何況這次大婚啊……」她頓了頓,故作神秘地望著我,「我聽府裡幾個常往宮裡跑的當家管事說,這次的大婚慶典請了櫟煬的國君琰昊君親來觀禮,明面兒是皇世子迎娶正妃,私下誰不說這是為了和櫟煬國修好?所以十停人裡倒有十停都盼著大婚日子再提前些才好呢,誰不想過個踏實安穩的年哩?」

  「噢——這麼說,現如今東皋舉國上下都盼著我趕緊嫁給皇世子,就不在乎我這醒月國貴人的身份了?」

  「正所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姑娘做了咱們東皋的皇妃,還和那八竿子打不著的醒月國有什麼關係?」

  我點點頭,「原來如此,那你說,皇世子殿下是雞啊,還是狗呢?我到底該跟了誰?」

  「姑娘你!」

  「哈哈哈哈,原來說到底,本世子妃是所嫁'非人'啊!」

  零星幾點雪渣緩緩地從天而落,氣溫驟降,天越發冷起來了。

  東皋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到了櫟煬國的回函。琰昊君已於數日前動身前來東皋,之前櫟煬軍進犯邊境的事,旨意上隻字未提,仿佛此刻尚駐紮在九幽的萬余大軍是空氣,一時叫人摸不透這位帝君是怎麼個意思。

  君王出行,聲勢造得十足,光是前鋒的華帳隊就列出去十裡。

  隨著年關將近,日子流水樣平淡無波地過去,雪漫長空,明天即是我與簡荻大婚的典禮。

  前幾日祭祖沐浴修身養性習婦德學禮儀,把場面上的事做完了,今兒個才算是逮著個空子讓我歇口氣。

  暖香閣中炭火高熾,熏籠裡焚著上等的百合香。縷縷青煙從攢絲八寶銅紋爐裡飄出來,漫過一盞又一盞琉璃宮燈。

  我將拿在手中的幾張薄紙扔進炭盆。紙上是剛抄來的簡報,櫟煬國君抵達東皋,下榻在迎毓閣。紙被燎成灰燼,輕輕地飛了起來,在空中散為塵煙。回眸時,軒閣內的案桌上,放著一隻竹編的蟋蟀。

  宮燈灑下柔和的黃暈,竹絲舊損,一眼看去,絕不是新竹的嫩綠瑩亮。我低聲淺笑,伸手過去,將那只蟋蟀托在掌心,「還不顯身?想嚇唬我不成?」

  話音落,一道高大頎長的身影從暗處走出來。我抬頭與他對視,他的手中捧著一隻錦盒。

  「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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