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花濺玉錄(17)_八大

一七

　　梳洗完畢，再用早膳，我坐在桌前吃得津津有味，連真姑姑幾次以眼色示意我淑女些，我都假裝沒有注意。

　　昨夜之前或許我對公子蘭還抱有天真美好的幻想，一個是俊美絕倫的冷漠貴公子，一個是出身山野的無知小丫頭，兩個人在重重高閣冷寂宮牆下，一見傾心，再見鍾情，三見定終身，譜寫出驚天動地感人肺腑的……

　　想得有點多，一口桂花茯苓糕差點兒把我噎個半死。我顫抖地伸出手去夠茶碗，手指剛碰到碗邊，兩根白皙光澤的長指夾住茶碗提了起來。我的目光順著茶碗望上去，公子蘭正笑容淺淡地長身玉立在桌邊，手中夾著我救命的茶碗。

　　我咳咳數聲，希望冰雪聰明如他能看懂我此刻的危急，他望著我淺笑連連，目光瀲灩中卻毫無所動。我哀怨的眼神已經夠直白夠露骨，可惜他非但沒有領悟，還揭開碗蓋好整以暇地抿了一口。

　　我發誓他一定是故意的！所以我出離憤怒了，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將手裡抓著的糕點拍回盤子，我跳起身向他……手中的茶碗撲了過去。

　　他笑著閃身，我撲了個空，他足下一鉤，我匍匐倒地，跌了個惡狗搶屎，用力過猛之餘，把噎在喉嚨裡的那塊點心生吞了下去。

　　我趴在地上回頭望他，他手裡拿著茶碗，臉上拼命忍笑，冷豔的眉眼看上去異常扭曲，神色更是瞬息萬變。

　　蒼天啊，大地啊，這個人真的是世人口中傳頌的如夢天人嗎？！

　　鐵牛我對不起你，我深切體會了被人戲耍又無力反抗的心情是多麼的鬱悶啊！我在內心裡懺悔完，從地上爬起來，柔蘭閣的玉磚纖塵不染，倒省了撣灰塵。逕自走回桌邊坐好，我抓起盤子裡剛被拍成餅的點心，重又塞進嘴裡。

　　心裡憋著氣，吃東西時就不順，連續被噎了兩下後，便索性不吃了，抱臂坐在椅子裡冷眼看著他。

　　「怎麼不吃了？不合胃口嗎？」

　　他假裝沒事人似的問了句，將茶碗遞到我的面前。我老實不客氣地接過來，就著他喝剩的殘茶一股腦兒全灌進嘴裡。

　　大大地呼了口氣，我放下茶碗，脆聲問道：「公子一大早起來找我，不知道有什麼事？」

　　他伸手過來，拈去我嘴角的糕餅渣，回手含進嘴裡。剛憋的一肚子氣，被他這個過分曖昧的動作駭了個煙消雲散，我怔怔看著他的美目流轉。

　　「這裡的桂花糕味道好嗎？」我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他的墨玉雙眸微眯，唇邊挑出一抹蠱惑人心的弧度，「和你家裡的比呢？」

　　我想了想，如實回道：「娘做得更好吃些。」

　　他彎眸一笑，「既然吃了我的糕餅，就要付出代價。院子裡的梨樹下埋了一壇梨花白，等下你去挖出來吧。」

　　我瞠目結舌地望著他，不知道他這輩子有沒有被人罵過小人？！

　　第八章雲深不知處

　　鎖窗風雨古今情，夢繞雲山十二層。

　　柔蘭閣中，梨花漫天，半點柳綠照影。

　　我蹲在花樹下，邊挖邊在心裡咒駡著公子蘭。他說在蘭軒亭畔的梨樹花海中埋了一壺陳年佳釀，閑來無事不如挖出來喝了乾淨。

　　我在樹叢間勤勞挖坑，他悠閒地坐在蘭軒玉廊下，手中捏著銀壺，和身邊服侍的俏麗佳人們頻頻笑語嫣然。最後一鏟落下去，著手處依舊是空空如也，我抬頭瞪向他，他將銀壺放回案上，掠過層疊翩躚的宮紗羽緞，點手示意我再去旁邊的樹下試試。

　　我撐住木鍬，齜牙咧嘴地站起身，許是因為蹲得久了，猛一起身頓覺頭暈眼花，搖晃中退後了半步。閉上眼再睜開時，正對上公子蘭凝望的視線。

　　「公子，挖了半天都沒有，只怕是記錯了吧……」我小聲嘟囔一句，引來玉廊下的麗人們驚呼不已。

　　「可惜這滿院美景被你糟蹋乾淨了。」他手中把玩著一串銀鏈，見我的目光投注過去，唇角輕揚，「你知道為什麼這些花開得如此好嗎？」

　　我茫然四顧，入眼處梨海素淡瑩白，綴在樹梢枝丫叢間，微一抬手，便能握住滿指梨白染香，偶爾吹過陣陣和風，頃刻間飄下落英無數。

　　他見我搖頭，從容輕緩地開口道：「因為這些梨樹下埋了死人，經年累月地吸取精魄，所以花開得格外好。」

　　他的話說完，儘管暖陽當頭，我仍是難以自抑地打了個哆嗦，方才吹在身上的和風立刻變成了陰風陣陣，旖旎風光變作陰森鬼蜮，繽紛落英仿佛招魂的紙幡，將我裹進一團慘白世界中。

　　「公子真愛說笑，呵呵，真好笑。」額頭冷汗直冒，我不敢耽擱，挪步走到另一株樹下，揮起木鍬插進土裡。手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挖著，心裡默默念叨，「我挖坑你來跳，我最後送你一鏟子土……」

　　「你現在心裡一定想著，恨不得挖個坑把我埋進去吧？」耳邊傳來一句輕柔的問語，聲音近在咫尺。

　　我下意識地跟了句，「是啊，你怎麼還不跳呢？」

　　話剛出口，腦子裡霎時反應過來，我雙手捂嘴一屁股坐倒在地，呆了半晌沒敢抬頭。一片陰影罩了下來，我恨不得學鴕鳥縮腦袋紮進土裡，乾脆把自己埋了完事。

　　細白長指挑在我的靨畔，強迫我抬起頭，眸中緩緩映上公子蘭笑如狡狐的臉龐，我心裡咯噔一下，嘴角顫抖著不知該說什麼。

　　「這次怎麼學乖了，倒是說實話了？」他的眸光瀲灩流轉，如一泓幽潭，三分笑中含了三分冷冽。

　　我不敢和他對視，目光開始到處遊移，他的指尖用力，我臉上吃痛，眉峰驟攏，瞪眼凝住他。

　　一陣細風吹落了無數白花，梨白落蕊掃過他的眼角，在我和他之間隔出一道翩飛的花障。他原本盈盈而笑的眉眼，在看到我倔強瞪視的目光時驀然怔住，托在我臉畔的指尖輕顫了一下。

　　「真像她……」他喃喃脫口而出，我皺眉看著他，聽不懂他話中含義。

　　像她？她是誰？誰又像誰？

　　一抹淺愁染上他的眉宇，他放開手，失神地望了我片刻，再凝眸時又是一副風輕雲淡的貴公子模樣。

　　「你今日就是掘地三尺，也挖不出那壇梨花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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