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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孟府的小廝遠見她出了禦街,便駕車迎了過去,撩簾讓她上車,「大人,咱這可是回府?」

  孟廷輝蹙眉片刻,搖頭道:「先不回府,你送我去禦史中丞大人府上。」

  小廝諾應,轉身駕車而行,口中又道:「大人晚膳還沒用過吧?可要當心身子……」

  她坐在車裡,卻沒再搭腔,滿腦子都是方才尹清說的那些話。

  思來想去,竟覺得尹清言之極有道理。倘是她拿了這些信件去與徐亭私下交易,莫論將來一旦讓皇上知道了會有什麼後果,便是徐亭答應以後再吏部銓課諸事上不予她難堪,她也沒把握將來政事堂裡的其他人會不會再跳出來百般阻撓她的奏議,且徐亭若不是不再為難她,朝中定會說徐相為人寬宏,她孟廷輝的名聲又豈會好一丁半點兒?不若借此機會將這些信件直呈聖聽,讓皇上一舉罷了徐亭的相位,如此一來定會使得政事堂的其他人對她有所忌憚,而她也不需顧忌自己知信而不報的後果,且經此一事,「孟党」在朝,又會更加勢盛,若見西黨老臣垮臺,那些知事識務者也一定知道往後該要如何做。

  她自廖從寬升補禦史中丞一缺以來,一直未得機會時間去拜謁過他。可她心想,以廖從寬處事圓滑之度,怎會不明此番升職之由;而她這次若想光明正大地彈劾右相徐亭,禦史台言諫的支持則是必不可少的。這倒是個機會再去廖府,與廖從寬互為互利,想來他也不會拒絕她所求之事,畢竟右僕射一位一旦落缺,朝中老臣新俊、東西二党與她孟廷輝一派之間孰強孰弱的局面會被重新打破,這對於他廖從寬來說亦是有利可圖的。

  想著,她便愈發下定了決心,誓要借這些私信之由而令政事堂的這幫子老臣們知道知道,她孟廷輝縱是不依皇上天眷,也能叫他們放手讓行。

  縱然這將在朝中掀起一場驚天風浪,縱然此事將會讓她的惡名再度翻揚,她也要下手一搏。

  她神思一恍,忽然想起那一年的夜市之行,心頭不禁微暖。

  彼時她道,臣之心願,卻在殿下之史筆芳名。

  她心裡又一沉,方才盤算了這麼多,卻惟獨忘了盤算九龍金座座上的那一人—今次她若拿這些死刑呈至禦案之下,卻不知他會是什麼樣的反應,論理西黨朝臣俱是上皇多年舊臣,他可會因她一家彈劾之言而罷黜右相?且,他若追究這些信件的來歷,她又該不該說實話?

  她雖知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可卻不知自己身為臣子在他帝王之計中的分量。他可會眼睜睜地看著她在朝中之勢愈發高盛而不加打壓,真的任她屢屢高升平步青雲?

  那一日在校場上他說的話仍在她耳側湃蕩。

  她卻不敢相信,他身為帝王,又怎會真得願她平步青雲、直上九天、一生,不墜……她是如此愛他,卻已因黨爭政鬥之事而在心中盤算起了他,他心中對她又豈會是坦蕩無略?

  車輪沒入街邊陰影中,夜市熱鬧之聲落在後面,漸漸遠消。

  她斂眉,心中已想好了一會兒見到廖從寬要說些什麼,對廖從寬的反應也有十成十的把握。

  然而此事宜早不宜遲,若真要彈劾徐亭,最好不過明日或者後日便擬好彈章,往奏上聽,然後讓廖從寬領銜禦史台群吏附劾其上。

  她坐在車裡,腦中已經開始撰擬彈章上的字句,目光透過薄薄的車窗紗簾投向外面,怔然遠望。

  馬車行入貴勳宅府林立的地界,行速更是慢了下來。將要拐入廖府所在街巷時,孟廷輝卻看見一輛甚是眼熟的馬車從南面駛了出來,仔細一望,見那正是沈府的車駕,想必是沈知禮出行,料想她此刻定也瞧見了自己這輛馬車,既是避不過,便叫小廝停了下來,欲下車與沈知禮打個招呼。

  可才一撩簾,她就一下子反應過來,沈府車來之向正是古欽府上,當下忽感尷尬,只覺自己根本不該在這種時候瞧見沈知禮來此處,一時不由躊躇起來,不知到底該不該下車。

  猶豫之時,沈府的馬車已經行了過來,果然在巷前停下,車前厚簾被人重重撩起,沈知禮從裡面探出頭來,笑著沖孟府小廝道:「怎麼,你家大人如今官威真是大,竟連我也避著不見了?」

  §90.垮臺(下)

  孟廷輝就這麼尷尬地下了車,抬眼就見沈知禮已笑吟吟地站在巷頭等著她了。她忙上前數步,口中笑著道:「多日不見,就逞你這張嘴厲害。我哪裡就敢避著你不見了?」

  沈知禮雙手攏袖,下巴微仰,腦後朝天髻上的乳白象牙角梳在夜色中有如流螢一般,淡亮耀目,長長地裙擺下露出兩隻紅白雙色鳳頭鞋尖,襯得她身姿更加婀娜。她眯著兩眼,笑著,將孟廷輝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回,才悠悠道:「孟大人這身紫章官裙倒是好看得緊,叫我好生羡慕。」

  自孟廷輝被除權知誥已近小半年,她二人還沒有這樣私下裡單獨碰過面。孟廷輝數月來皆是忙的想不起來要去交遊,此刻一聽她這話,頓時感到有些赧然,連忙解釋道:「你這話倒要叫我如何下得來台?別人不知也罷,難道連你也不知我?這滿朝上下女官中,我也只同你一人親近些罷了,怎的如今連你也試探起我來了?」

  沈知禮一下子輕笑出聲,抿了唇道:「前兩日本叫人送了帖子去你孟府,請你今夜同我們一道看雜劇去,可你卻連個音信沒有!」

  孟廷輝蹙眉,轉頭看向小廝:「沈大人可曾給府上送過帖子?」

  小廝忙躬身道:「沈府上確是來過人,可大人這兩日都在吏部忙新科進士的事兒,小的哪裡敢去擾大人正務……」

  沈知禮沖那小廝擺擺手,「行了行了,沒人要罰你!」又對孟廷輝道:「你如今在兩制之位,雖說當以朝務為重,可也不能全然不顧與人交遊吧?你可知京中有多少命婦、千金們來我這兒說過,想請你與他們喝喝茶觀觀燈……便是今科受你恩提的那些女進士們,也一個個想要私下與你一聚!」她恰到好處地停頓一下,觀望著孟廷輝的臉色,半響又笑著道:「可我卻對她們說,這位孟大人的面子可比天還要大,非得勞煩皇上除旨乃能請得動!」

  孟廷輝被她說得哭笑不得,只道:「你只管拿我說笑,安知我這數月來連睡覺的時間都沒!」她垂睫一想,京中勳貴府上的這些女眷們亦非她可小覷的,便又道:「下回再有什麼好玩的事兒,我一定撥冗前去,一定!」

  沈知禮笑嘻嘻地點了點頭,「那下官還多謝孟大人給下官這面子了……」

  孟廷輝想起她方才說今夜是出來看雜劇的,便道:「這南城地界兒也有雜劇可看?我倒從來不知……」

  沈知禮忽而一靜,抿唇半響方道:「哪裡是在南城看的,方才放燈時分一路從東面看罷回來,先送了古家小娘子回去,我這才回行不過數條街,便撞見你了。」

  孟廷輝心底微驚,臉上卻仍作定色,淡笑道:「想那古家小娘子今年也有十三歲了,怎的還用你的車駕回府?」

  沈知禮的臉頰稍稍紅了些,抬眼望她,輕啐道:「你這是明知故問!」又跟著一歎,低聲道:「我不就是想要多尋個機會麼……」

  孟廷輝心中惻動,卻不知能接什麼話好。

  身在局外,她怎能看不出古欽對沈知禮根本就無男女之意,且以古欽那般硬拗的性子,又豈會對他從小看著長大的沈知禮心存旁念,便是沈知禮牽絆獻柔,恐怕也打不動了他一分一毫。

  她不僅又想起當初在青州時。狄念小心翼翼揣在懷裡的那片桃木,當下更有些替他二人難過起來。欲求,卻求不得,這世間怕是再沒比這更令人傷心之事。

  沈知禮轉身,忽而問道:「入夜已久,你到這兒來做什麼?」

  孟廷輝不由怔了一下。面對眼前對她推心置腹的沈知禮,她卻無法做到同樣坦蕩。她方才心裡面一直盤算著的那些念頭,與沈知禮的這一片赤誠真心相比,是多麼齷齪又是多麼令人不齒,她又如何能對沈知禮說得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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