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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這句話的尾音拖得格外長。

  孟廷輝側眸,順著她的目光所向望過去,就見那邊坐著的正是中書門下二省、樞府、禦史台的三品上重臣,無一不是執政使相。

  沈知禮的目光飄乎迷蒙,孟廷輝辨不出她說的到底是誰,可心頭卻漸漸硬了些——雖知她這定是酒後胡言亂語,可更知她不會無緣無故地說這些胡話。

  前面忽然響起一片笑聲,不知是那些朝臣們說了什麼有趣的話。

  孟廷輝猶在轉思,卻不防沈知禮突然重重拍了下她,湊到她耳旁道:「多虧你那日在內都堂諫言,讓太子登基前不冊太子妃……否則我早已被他當作貢牲似的呈上去了。」

  唇間滿滿都是酒氣,臉龐亦泛著酒後潮色,一雙眼中水光突湧。

  孟廷輝聽清,又望了前面一眼,然後垂眸,伸手攬過沈知禮的腰,將她拽起來,往廳東偏門處走去。

  心中已知她所道何人,不可謂不驚,可卻顧不得驚,只怕她會在這廖府家宴上做出什麼過激之舉來。

  沈知禮倒是乖,由著她一路帶了出去,靜靜地不再說一字。

  廳中觥籌交錯笑談不休,只有外面候著的幾個廖府下人看見她們出去,卻也沒有勸留,都知她二人算不得貴勳顯要之輩,因而待孟廷輝辭謝過後,便讓人去叫沈府等在外面的小廝將車駕過來。

  夜風中她二人相簇而立,寒意催褪了酒勁,沈知禮忽而蹙眉,一眨眼,落下淚來。

  孟廷輝立著未動,不知如何勸,亦知沒法勸,抬眼望向夜幕深空稀星,忽覺一陣心酸。

  這世間難事何其多也,可卻未有一事似情之難。

  縱是如沈知禮這等家世樣貌皆出眾的女子,也終是邁不過這道檻。

  睹此情境,她又如何能想不到自己,這十年,十年……這往後不知還有多少年,多少年……

  沈知禮脖頸輕彎,咳了幾下,好似想起了什麼似的,突然拽過她的手,道:「你莫要太招搖了。」

  孟廷輝回神,卻不解她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什麼?」

  沈知禮眉頭動動,好似不滿她這反應,一鬆手,道:「廖從寬之所以肯識你請你,還不是看在太子同你親近的份上……你可知近些日子來,我在職方館都能聽見人在背後議論。」

  她愈發一頭霧水,「議論什麼?」

  沈知禮一副她明知故問的樣子,「之前有次你半夜三更地回女官公舍,恰有女官看見你是從太子的車駕上下來的,此事都傳遍整個大內了,你還裝不知道?」

  孟廷輝眼底一冰,抿了唇不言語。

  才知為何人人皆言她是「太子近臣」,只怕是自她入調門下省的那一日清晨始,此事便已開始口口相傳。

  那一夜她裝暈,可她沒料到他會用自己的車駕送她,更沒料到她已是那般小心,卻還會被人看見。

  沈知禮又道:「朝中有多少女官,偏你一人能在門下省供職,且又頗受太子寵信,如今連廖從寬都肯對你示好——」她頓了頓,沒再往下說,卻是猛地一彎腰,幹嘔了起來。

  §44.進狀(中)

  孟廷輝低歎,從袖中抽出巾子遞過去給她,「你也莫要這樣折磨自己,世上的好男子多了去了,便是當日的狄校尉……」

  沈知禮一把拍開她的手,渾身發抖。

  馬鈴輕響,沈府上的小廝從車廂後探出半個身子,「大小姐。」

  孟廷輝收回巾子,見她神情不比往常,臉上淚珠撲簌簌地滾粉而落,不禁一時語塞,也不知沈府的人望見這麼一副情景心中會作何想法。

  沈知禮抬袖抹了抹頰,迎風冷吸一大口,然後大步過去,臨上車前卻回頭望了她一眼,可又終是沒說什麼,只攬了簾子上車走了。

  身後有廖府的人過來請詢,說是可遣馬車送她回公舍去。

  她這才感到手腳冰涼,隱隱覺得自己不該知道這一切,可卻偏偏陰差陽錯地知道了,一時微惱,半晌才反身應了那人,坐了廖家的馬車往回行去。

  西津街頭夜市剛開,燈亮如晝,各色鋪子叫賣聲遠遠傳來,夜風夾雜著果子和肉的香味,令她有些恍惚起來。

  馬車從東市子橋上行過,下面河水靜淌無聲,細小的水紋漾起一棱棱的鏡樣光芒,襯得這夜色更深。

  這城中如此繁華,一副太平盛景,那街上人人都在笑,幼女少年牽著手亂跑嘻鬧,大人賞一顆從夜市攤子上買的金絲梅兒便會使他們樂得手舞足蹈。

  她忽然覺得自己有絲格格不入。

  本就是平凡人,可這麼平凡的生活她卻也從來沒有享受過。

  爹娘是誰她不知,合家歡樂她不曉,這麼多年來都是孤燈煢影,一方屋舍獨處之。

  高官貴宅中的酒宴上,她縱是一直在微笑,可心底裡也終究融不進那些家世顯赫的承蔭子弟們中去。

  這諾大一個天下,她有誰人可倚可靠?

  便是連像沈知禮那般任性地為情而醉酒流淚,對於她而言也是萬分荒唐不可為之事。

  她一個什麼都沒有的人,偏偏戀上了那個手握全天下的人。

  因為思其人不得而去流淚,終不過是至奢無用之舉。

  她又有什麼資格去因為得不到他而傷心?

  風吹車簾,馬車軲轆咯吱一聲,竟是停了下來。

  透過簾縫望出去,見已是朱雀門外貢院一帶,鬧市已去,路寬且暗,有個宮裡的小黃門在下攔駕,道:「太子口諭,著門下省左司諫孟廷輝即刻入東宮覲見。」

  廖府的小廝松韁,不知如何是好。

  孟廷輝已然撩簾下車,將他遣回去,然後對那小黃門道:「有勞帶路。」小黃門步子飛快,轉向行去,她跟在後面,過了禦街才又道:「敢問太子為何知道我會從這裡過?」

  那小黃門瞥她一眼,不答,足下又快了些。

  就這麼一路逆著夜風直入宮門,近東宮時她抬手摸摸髮髻,又拉拉衣裙,才隨人邁階而上。

  殿內暖意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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