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為聘 | 上頁 下頁
三八


  她等了半天不見他開口,便又湊上前半步,冷得顫聲道:「天寒地凍的,殿下不在宮中治事,來這裡找臣做什麼?」

  「上來。」

  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卻讓她莫名其妙地覺得膽寒。

  她跺了跺官靴上的雪渣,將手中的書匣擱在車前木板上,然後才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

  馬車裡面暖烘烘的,顯是置了暖爐,她方才被凍得夠嗆,此時一下子暖意及身,兩隻手都不自覺地發抖,好半晌才略略緩過來了一些。

  「坐。」

  他又開口。

  她一直躬著腰,此時聽見他發話,才摸索著坐了下來,輕聲又問:「殿下找臣何事?」

  昏暗之中,他望著她。

  雖看不清她的臉色,卻仍能看見她那雙明亮的眼睛,紅唇在微微發顫,縮在袖子裡的手直哆嗦。

  他將身邊的一隻小手爐遞過去,她瞧見,便安靜地接過去,抱在懷裡,暖了好半天,身子才不再發抖。

  她突然笑了笑,「殿下既是來興師問罪的,何必還要讓臣先暖和一陣兒,橫豎教訓一頓便是,也免得耽誤殿下時長。」

  他淡聲道:「既是知道我來問罪,方才又為何要裝模作樣地問來問去?」

  她埋首不語,抱著暖爐的模樣好像要舒服得睡過去了似的,腦後髮髻搖搖欲墜,幾撮長髮柔柔地彎在頸窩裡。

  他就這樣坐著,動也不動地望著她。

  知她在翰林院頗為努力,每日定不會早早離院,於是自酉時三刻起便在這裡等她,誰知一直等到過了戌時,才聽黃衣舍人說她已出來。

  車板前的那個書匣那麼碩大,裡面不知都裝了些什麼東西,照此看來,她定是回了公舍還要繼續點燈撰文。

  莫說朝中女官,便是翰林院並諸館閣的尋常士大夫,又有誰會像她這麼賣命?

  可她這麼賣命,又到底是做給誰看的。

  她的聲音從臂彎裡泄出來,低低弱弱的:「這暖爐都燒得不大熱了,想來殿下在此處已等了許久。可等了這麼久,卻又不發一辭,殿下究竟想要如何?」

  他聽出她是累了,可心底卻更韌然,直伸手過去,在她身前攤開掌心。

  她的頭稍稍抬起些,看清裡面那些已被揉得支離破碎的紙沫,神色滯了滯,卻又眨眼,道:「殿下看了?」

  卻聽不到他答話。

  她便直起身子,歪過腦袋去瞧他,昏昏暗暗的車廂內他坐得挺直,車簾透過的淡光輕輕拂過他臉側,那一雙異色雙瞳看上去甚是懾人,俊額薄唇,一張臉凝肅得讓她心口驀然一緊。

  「別在我跟前玩花樣。」他終是開口,大掌複又握緊,聲音輕寒,「好一份『駁開邊策』,你不過一個小小的正六品修撰,也敢如此妄議中書朝政?」

  她的嘴唇微微揚起,「只怕臣這一紙東西倒是說出了翰林院老臣們想說又不願說的話,否則方大學士也不會不收而呈上去讓殿下看。」

  他看向她的目光如蒼鷹瞰兔,寒戾不已,「北境諸州縣與北戩互通市易,此事乃皇上欽定;沈知書出知青州,整肅北境沿線營砦之軍防戍務,此事更是皇上親允的;至於潮安安撫使司吏治不效一事,又與開邊有何關係?你口口聲聲為國計為民生,道不可輕易興兵事、不可為圖開邊而進犯北戩——我倒要問問你,朝中何時說過要興兵事?」

  她卻也不懼,目光直頂過去,「殿下說得沒錯,事事都是皇上欽定親允的,可一朝文武誰不知道這些其實都是殿下的主意?

  可潮安北路帥司官吏們多為東班舊臣,尤以軍中為甚,又有不少是當年領了功勳的,與朝中東班老臣們根莖相錯,豈是殿下想動就動得了的?北境一帶儼然一小朝廷,偏隅自安,誰又願再執兵戈?殿下心中對北戩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打算,連臣都能看出來,就更莫說兩府三司的其他老臣了。」

  他雙手撐膝,傾身過去,竟是冷笑:「聽你這語氣,倒像是同意朝廷興兵北戩;可若是同意興兵北戩,你這紙東西又算是什麼意思?豈非是你自掌耳光不成?」

  她與他近在咫尺,連他嘴角細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不由微怔,半晌方垂下眼睫,輕聲道:「臣這紙東西,本就不是寫給殿下看的。」

  §30.寒冬(下)

  他一時沒反應過來她話中之意,皺眉道:「你說什麼?」

  她低著頭,眼睛望著手中攏著的暖爐,目光飄忽不定,聲音依舊輕輕的:「臣說,那東西本就不是寫給殿下看的。」

  他何時見過她在他面前露出過這種卑恭的神色,不由怔然,腦中想起方才她說的話,卻好像明白了些,手指撚著那紙沫,若有所思道:「你這是特意寫了讓方懷看的?」

  她不語,只靜靜地坐在他身前。

  他臉上微現詫色,腦中卻飛快思索起來,久而又皺起眉,低聲問她道:「你知以翰林院老臣們為首的清議之流都不願朝廷舉兵,所以就故意寫了此策讓方懷看見,想要博取他的好感與信任?」

  她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臣這一科的女進士皆是殿下親試而點的,雖說是天子門生,可比起皇上與平王來說,到底是要和殿下關係親近些。將來殿下一旦登基掌政,臣等勢必是朝中年輕俊材之抵柱,會被殿下所倚重。殿下銳意進取,朝中老臣們政見多不合殿下心意,而殿下的那些打算只怕也入不了老臣們的眼。臣在翰林院若想出頭,自然得想法子讓諸學士、承旨們看清臣是站在他們那邊的,殿下可是明白了?」

  他漠不出聲,心底卻似激流過灘,震了一震。

  白日裡看見她這一篇策文時直可謂是怒火攻心,卻忘了方懷當時看他的目光,更沒有細想她怎會如此大膽。

  她抬睫瞅著他,又開口:「可是,臣這一篇策文的目的並不止於此。」

  他對上她的目光,仍是沒有出聲。

  她便繼續道:「不管殿下心中到底是怎麼打算的,眼下這些作為哪一件不讓朝中的老臣們懷疑殿下想要對北戩起事?沈大人才去青州不久,人生地不熟,想要短日內幫殿下整治北境營砦軍務實也是難事。而朝中東班舊臣們又怎會眼睜睜地看著殿下的人在潮安大動手腳,勢必會在背後給沈大人下絆兒。翰林院老臣們明面上不說,可哪一個心裡面不是想看看殿下的下一步是要怎樣行事的?臣這一篇策論可謂逾責之作,殿下倘是不想被老臣們窺覷到心中打算,不如借此機會將臣詔斥一翻,罰俸減官隨殿下之意,如此一來便可讓老臣們知道殿下果真並無舉兵北戩之心。至於沈大人在青州如何行事,那便不關殿下授意了,就算是有人再起疑意,卻也不能堂皇在朝言之。」

  這一番話語速不快,聲音輕緩,卻讓他聽得面色凝冷,周身戾氣勃發。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