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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本以為她在翰林院的這大半年裡不外乎是讀史撰志,卻不料她耳聰心明,竟能將朝勢看得如此清楚,且又如此懂得揣摩上意。

  當初他予她殊榮如斯,亦是想過將來有朝一日是能夠用到她的。可他卻沒想過,她不過一個女子新科狀元、小小正六品翰林院修撰,眼下連自己在朝中的位子都還沒站穩,竟然就鋪好了路又將自己送上門來讓他利用。

  他的身子朝後靠去,定眸看著她,口中不冷不熱道:「如此說來,你心中竟是願意讓朝廷興兵的?」

  她依舊那般瞅著他,眉頭輕輕動了一下,然後垂睫道:「興兵與否,俱非臣所願。臣之所願,唯殿下之願耳。」

  他的後背一硬,整個人有些僵,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就聽她聲音落下去,又道:「殿下若計興兵,臣便望朝廷興兵;殿下若厭戰事,臣便望天下承平。」

  她說完便抿了唇,靜待他開口。

  他聽明白了她說的話,額角驟然一跳,心底仿佛明白了些,可卻不願深想下去,只覺胸口好似被什麼東西堵了一下,呼吸微梗,半晌才複開口,漠聲道:「你倒是忠心。只是你想未想過,倘是我此番將你斥責罰俸,將來你在翰林院又該如何立足?」

  她突然笑了笑,再抬頭看他時眼裡亮晶晶的,好似漫天萃燦星群都映進了她瞳底,「怕是此番殿下罰臣越狠,翰林院的老臣們對臣就越有好感,明年春末考滿之時定會向上呈情舉薦臣,到時縱是殿下一萬個不願意,也不能不擢拔臣。」

  他說不出話來。

  好一個孟廷輝……好一個她。

  在看那幾張薄宣之時,他何曾想過那背後的她竟會有這麼多彎彎繞繞的心思——便是在朝為官數年之人,怕是也沒她算計得精明。

  方懷既是看著他看了那一篇策文,倘若他無動於衷,倒顯得過於刻意和不正常,如此一來,旁人更會覺得他是動了對北戩興兵的念頭……

  唯有重重責罰她才是常人所為。

  可是要責罰她,難道能責她忤逆上意、諫言朝廷不得出兵?笑話!自然是要責罰她口出狂言,而他和朝廷絕無興兵北戩之意。

  ……這到底也還是遂了她的心意。

  他坐著,腦中百轉千思,終還是心下暗歎。

  竟是無法小覷了她。

  「殿下。」

  她久不聞他之言,又輕輕地叫了他一聲。

  他回神,對上她的目光,溫溫潤潤如清泉暖溪,倒叫他刹然想到她方才說的那幾句話,心裡好像有些什麼別樣情愫滋漫出來,一時攪得他煩躁不堪,只冷冷回她道:「下車。」

  她倒也知趣,沒再問他打算如何,只聽話地將懷裡的手爐放回他身邊,搓了搓指尖,便撩起簾子出了馬車。

  下去站穩後,才彎身去拎車板上的書匣。然而剛剛轉身欲走,後面就又傳來他沉漠的聲音,叫她站住。

  她回身,沒看清時頭頂上便蓋下來一件暖烘烘的黑羽長氅,將她整個人都罩了進去。

  黃衣舍人快步走了過來,上車,車簾倏然落下。

  車蓋前那垂垂飄曳的細長黃錦被夜風刮得簌簌在抖,隨著馬車遠馳而漸漸消失在昏淡的光線中。

  她猶然怔神,待到馬車拐過街角、再也看不見時,沒拎書匣的那只手才下意識地抓緊了身上的長氅。

  鼻間滿滿都是他身上那好聞的氣味。

  不知在原地站了有多久,天上又飄起了雪。有小小雪粒打著卷兒飛落下來,正巧擦過她的臉頰,沁涼不已,這才令她恍恍回過神來。

  §31.青州(上)

  正月初一年節,國中凡大府州縣皆放關撲三日。

  京中自正旦大朝會後至十五日元宵放燈前,皇上與平王凡駕出三次,城中禁車馬人行,待至元宵是夜,大內方立木正對瑞德樓,開禦街以供京中百姓集游,奇術異能、歌舞百戲不絕於目,而樂聲嘈雜連綿數十裡,舉城皆是喜鬧非凡。

  青州雖不比京城繁華,可知州衙門正月裡上下結彩,舞樂之聲、歡騰之象又何次於京城大內半分。

  城中上丘門以南一帶,皆是富豪商賈的商鋪府邸,林林總總不可計極,數十條街均結彩棚,滿滿鋪陳著平日裡難得一見的奇巧玩意兒。除此之外,女子們愛用的冠梳、珠翠、頭面、衣著、花朵和男人們喜歡的領抹、靴鞋、各式玩好也都應有盡有,城中百姓們都知這是各大鋪子為了年後的兩國互市而做的打算,為的就是想吸引那些從北境以外來的買賣商販。

  嚴家在青州開的新鋪子正在虎南街的深處。

  城中商賈圈的人都知道嚴家在沖州府的生意做得極大,此次來青州開鋪子正是看中了此地將與北戩互市的明利罷了,否則嚴家老爺也不會大下血本地將沖州府鋪子裡那些極名貴的花石奇物運來青州,更不會讓嚴家的大小姐親來青州打點新鋪子上下。

  十五日元宵清晨,嚴府內外甚是冷清,天上卻是冬日裡難得一見暖陽,後院階前的薄冰竟有些融化之意。

  深閨暖閣裡光影暗朦,榻上女子猶在酣睡,紅紗帳裡青絲繞頸,薄綢之下體軀曼妙。

  前院那邊隱隱約約有爭執吵鬧聲傳來,她微微蹙眉,沒有醒,只是翻了個身便繼續睡。

  未幾,屋門突然被人急叩,有丫鬟在外面大聲喚她道:「小姐,小姐!外面知州府衙裡來了人,一定要把鋪子裡的那座黃楊三本彩雕拿走!」

  嚴馥之這才醒了過來。

  睜眼,望向頭頂上的銷金彩紗輕帳,凝眉想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屋外丫鬟說的話。

  於是猛地坐起身來,張口便啐道:「還不快把我的衣物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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