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
一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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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成為俘虜的那人終於停止了嘰裡咕嚕,改用口音古怪的漢話大叫起來——這一番紅蓮之子們聽懂了,卻只有更為訝異,不禁面面相覷:「阿哈獁!醒過來!」那人竟然在竭力喊著陌生的名子,一聲又一聲,「長安要死了!她要死了!你快醒醒!」 死寂淹沒一切,整座紅蓮別院漂浮於混沌之中。高聳的星塔仿佛一根漆黑蠟燭,融化的觸手般的燭油從塔頂第三層的窗口中汩汩湧出。黑暗徹底變成了某種活物,瘋狂滋生,肆意吞噬,半空中,灼灼烈日宛若灰白鵝卵;塔基下,森森滿地都是枯骨朽灰。 黑暗的源頭雙足懸空,滿頭烏髮都化作了活生生的黑蛇,在磚地上疊竄遊走;黑膚,黑眼,額間閃爍妖豔血光。她分明沒有開口,但聲音卻在虛空中回蕩:「汝雖螻蟻……但吾重臨人世,汝功當屬第一……很好,很好!」 華鏡塵保持著跪拜的姿勢,任粘膩濕滑的蛇發纏上自己的腰,自己的手臂,順著自己的身體攀上脖頸。 「……凡人不敢當,」他道,「唯有微願,求『天之君』聽凡人一言。」 「汝且說來。」 「如今白蓮盡歿,紅蓮十去其九,五百年的咒縛俱歸塵土,但乞……『天之君』念及凡人尺寸之功,放華氏餘者一條生路。」 「哈……」笑聲如同金鐵相擊,桀桀刺耳,「汝以身為盾,以身為劍,為吾而戰;吾自當保汝性命,勿須多言。」 「不,」華鏡塵猛地抬起頭來,眸光炯炯,「凡人此身毫不足惜,只求……」 「住口!」 隨著一聲斷喝,滿身蛇發猛然繃緊,深深陷入他的血肉肌膚,華鏡塵忍不住自唇齒間溢出低低的痛呼。 「血還不夠……吾尚未破除所有封印,尚無法脫出這具肉胎凡體……無知凡人,吾自有計較!」 微弱光輝在華鏡塵眼中一閃,他的臉上分明已勒出血痕,神色卻依然未改,頭顱又緩緩低垂下去:「原來如此……」他無限謙卑地道,「如此,凡人便知道……該做什麼了。」 「天之君」冷哼一聲,似乎頗為滿意他的態度;蛇發依然縛在他身上,卻已漸漸放鬆。 華鏡塵再度抬起頭來,忽然道:「凡人想起一事,紅蓮宗主曾留有旗花火箭,若於星塔燃放,光輝可達方圓百里,紅蓮其餘子弟見了,必然馳援此地,那麼……」 「天之君」果然大笑:「好!此物現在何處?」 「正在凡人這裡……」 華鏡塵言畢,將右手探入寬大的左袖之中,掏摸良久,蛇發自他的胸前、腋底滑落於地……就在他似乎摸到了什麼,將要抽出手來的一刹那,袖底忽然明光乍現,一道霜芒劃過半弧亮線,先是切斷他的手臂,又以傷口中噴湧而出的大股鮮血為掩護,徑直刺入了「天之君」毫無遮蔽的胸口,幾近沒柄! 斷臂落地,慘嚎聲響徹雲霄,滿地黑蛇一齊撲竄上來。華鏡塵的額間滿布黃豆大的汗珠,臉上卻掛著她的小堂妹最為喜歡的溫暖笑意——他握緊紅蓮代代相傳吹毛斷發的「霽月」寶刀,用力扭了扭,輕聲道:「我早知道該做什麼……既然如此,那你就和我,和這污濁的血一起,化為灰燼吧。」 *** 遠處傳來淒厲哀聲,將慕容澈從夢中驚醒,他睜開眼睛,又一次看見了紮格爾·阿衍。 那小子的樣子絲毫沒有改變——即使冷酷猶如歲月,也無法再對他加諸任何摧殘。紮格爾此時此刻便站在他面前,袒著一邊袖子,懷抱老舊胡琴,笑意慵懶。 「阿哈獁……」他開口喚他。 慕容澈猛地睜大雙眼,又急急低下頭去,凝望自己的攤開的手。那雙手纖細有力,虎口與指腹生著厚繭,手背上只有一道淡淡傷疤。這不是阿哈獁的手,這雙手屬於慕容澈;紮格爾也不該站在這裡,他已死去,他已化為灰燼……原來不過是做夢? 「……你這傢伙夠本事,不單騙過了我,還騙過了長安;」紮格爾在說,滿臉戲謔,「要知道是你,本單于早砍了你的腦袋!」 慕容澈無言以答。不過是個夢,不過是個荒誕無稽的怪夢。 紮格爾將胡琴別在腰間,忽而伸出手去,指向遙遠的天邊。山頂傳來巨大轟鳴,甚至連腳下大地都隨之陣陣顫抖。在那蜿蜒的山路盡頭,應當是紅蓮別院所在的地方,高聳的星塔已蕩然無存,只有大片升騰而起的煙塵灰霧,只有陰影與火光。 「她在那裡,去找她,就像你當初回來找我一樣。」紮格爾說,「她不該死在這裡,她需要你……」 慕容澈回頭遙望,莫名恍惚:「你呢……那麼你呢?」 紮格爾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雙臂抱胸,笑著,形體漸漸虛化。他的聲音零落在滿是灰燼的晨風之中:「去吧,長安需要你——如果是男人,就從『命運』的手裡把她搶回來。」 連長安在下沉,一直在下沉。她感覺自己墮入了一口無底深井,天空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漸漸凝聚成一個針尖般的亮點,最終連那個亮點都消失了,周遭只有黑暗,伸手不見五指。 「……我死了麼?」她想。身體不能行動,只是不斷不斷下墜,可是,此刻的黑暗與之前的黑暗不同;這個黑暗,她分明是用眼睛「看見」的。 ——或者,又是一個夢? 她曾經做過許多許多夢:乾涸龜裂的大地,淹沒腳踝的血海,利劍一般的陽光,化為灰燼的城市,還有紅色與白色的花……而在這一切的一切之上,是那個黑膚黑眼的魔物,額頭上血蓮綻放。 她想起來了,她全都想起來了。 黑暗之中,一位眉飛入鬢的絕美女子悄然浮現。她隨著她一起下落,衣袂狂舞,風華無雙……她在驕傲地說著:「我才不需要什麼丈夫!男人能做到的,我樣樣能做,而且做得比他們都強!」 「懷箴。」連長安輕聲念著這個名字,胸口滿滿都是懷念與酸楚,「……我的妹妹。」 第二位女子也自陰影中浮現,身量纖長,眉眼平平,卻有種特別的沉穩氣質。她輕聲開口,一字一頓:「蓮生葉生,花葉不離……記著您是……蓮花……」 「小葉!」連長安忽然生出無限愧疚,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我記得,我一直記得,我是……蓮花。」 「……你才不是什麼『蓮華之女』!」第三位女子尖叫著現身,縱然半邊耳朵全是血,臉上也有兩道淋漓的傷口,可她依然算是個美人,只是眼中滿溢狂氣,「我恨這『預言』,我恨這命運,為什麼是你?我定要你付出代價!」 「流蘇……」連長安低聲呢喃,「我恨這『預言』,我恨這命運……為什麼是我?」 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人影次第出現,她看見了身披重甲在戰場上廝殺的父親連鉉;看見了身穿宮服、梳著雙鬟的年輕時的母親;看見昭陽公主一襲華麗翟衣,脖頸上繞著三尺白綾;甚至看見了豆蔻年華的赫雅朵閼氏——昭陽公主的姐姐昭華,馬後桃花馬前雪,就這樣去國離鄉,頭也不回的遠嫁草原…… 黑暗中不斷有絲線亮起,一根又一根,有粗有細,有直有曲,閃著晶瑩光輝;它們忽然互相扭結,彼此交纏;忽而又背道而馳,去往南轅北轍的兩個方向。 冥冥中有個聲音在說:「這就是命運——」 「不!」一股熾熱洪流猛地自胸懷深處湧出,在她的體內不可阻擋地盤旋奔騰——她幾乎以為那是火焰,憤怒的火焰,悲哀的火焰,誓不低頭的火焰;但那遠比火焰還要激烈還要瘋狂。 「不!」她厲聲尖叫,「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什麼『命運』,也沒有『註定』,只有『道路』! 你想去哪裡?你為了什麼而努力?你要朝著哪個方向前進?你會遇見什麼?你會……愛上誰?父親、母親、懷箴、小葉、流蘇、昭華公主、赫雅朵閼氏……所有所有的人們,都是為了自己的『執著』而活著,都走在自己選擇的那條路上,他們絕不是任人擺佈的玩偶!我們都不是命運的傀儡!」 四面八方,所有的人影一齊笑起來,開心的笑,欣慰的笑,尷尬的笑,苦澀的笑……然後笑容漸漸融化,他們死於刀刃,死於火焰,死於毒藥,死於疾病、死於傲慢、死於貪婪、死於疲憊、死於哀愁…… 黑暗猛地褪盡,眼前所有的陰霾一掃而空。她發覺自己還在下墜,越來越快——蒼穹懸於身後,地面撲面而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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